冬冬出生那年姐姐红红10岁,家里多出这么个小婴儿,对红红来说,像多了个可爱的“玩具”。父母承包鱼塘,养鱼养鸭,整日忙碌,冬冬就成了红红的政治任务。
红红边做家务边照看弟弟,走到哪就把弟弟推到哪,一刻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学步车里的冬冬眼珠不停转动,小手在椅子拍打,咿呀咿呀地叫唤,好像在说姐姐加油,口水顺着围哒哒往下流。
开学以后不能天天带弟弟,红红放学三步并两步小跑回家。跨进家门,弟弟张开双手迎接,她抱着弟弟转好几个圈才停下来,每次都被妈妈训,小心点,别摔着咯。弟弟在她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学会了叫爸妈,也长齐了牙,却没止住流口水的习惯。爸妈带着弟弟从县医院回来后满面愁容,弟弟得了小儿痴呆。
红红不晓得这是多严重的病,问妈妈,能治好的对不对?我们带他去大一点的医院,弟弟这么小,肯定能治好的,对吗,妈妈?
妈妈不回答,走到洗脸架子边胡乱把毛巾浸湿,捂着脸擦洗起来,擦着擦着却传来她怎么也压制不住的抽泣声。
治不好了,医生说是先天性脑袋损伤。红红,弟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最懂事,最疼爱他,以后要保护好弟弟。爸爸在她身后轻轻说着,好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姐姐,妈妈怎么哭啦?冬冬拉着红红裤腿怯生生地问,他向上斜着脑袋,围兜又该要换了。
没事,妈妈坐车晕车有点累,走,带你去池塘边放纸船。
好诶!放纸船咯!
先给你换个围兜。
冬冬不开心,小声嘀咕,我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不需要围兜了。
红红心里又转过一丝欣喜,也许长大了,弟弟就真的正常了呢!
可长大的岁月是那么漫长且难熬。弟弟患痴呆的消息不胫而走后,他成了所有小孩嘲笑欺负的对象。没人愿意和他玩,都嫌他傻,尽管弟弟一个人在家已把他们那些游戏玩得熟练无比。当然,都是红红教他的。
冬冬该上学了,家人不忍送他去特殊学校,并向老师保证冬冬跟得上进度,不会惹事。冬冬总算进了正常班级,可上学第一天,就被起了个外号“怪物”。全班没人愿跟他同桌,老师只得让他独坐。这让他成了特例,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特殊就是不正常,就要被排挤。在特殊学校里,他也许是最正常的一个,可在这普通学校里,他却成了“怪物”,整个年级的都知道他的存在,他无可奈何地“出名”了。和大人世界不一样,小孩最怕出名,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这么大了还流口水。
冬冬成绩中游,学校劳动也积极参与,可他没朋友,课桌里常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吓人的、恶心的。排队放学路上,总有人突然冲出撞倒他,扬长而去。轮到他值日那天,班级的垃圾铺满一地。冬冬也不是没反击过,常跟人打斗,伤痕累累。调解次数多了,老师也对冬冬有了意见,尽管这些争斗里,他从来都是被欺凌的角色。可老师也有自己的苦恼,因冬冬和同学打架,她常被校领导点名。
冬冬座位更偏了。红红跑到学校找班主任评理,可老师说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冬冬,如果再发生大型冲突,恐怕她也保不住冬冬,只能让他转去特殊学校。
红红气得心脏痛,面对老师又不好发怒,便说家里有事,要给弟弟请假,领着冬冬回家了。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紧紧攥着弟弟的手,眼泪都落在衣服上。
冬冬手被跩得疼了,停下来不肯走。姐姐,我疼。
红红这才松开手,仔细看他的小手,发现到处都是红印,可怜的弟弟!
红红气不打一出来,转身就跑回学校,冬冬跟在后面跑。大家正在自习,她冲上讲台对着台下吼起来,以后谁再欺负我弟冬冬,我绝不饶他!说完拿着教鞭狠狠地在讲桌上拍了3下,粉笔灰在空气里飞舞,前排同学纷纷捂住嘴巴。冬冬此刻正站在教室门外,惊讶地看着姐姐,脸色绯红,红到了耳朵根,可看到台下鸦雀无声,心里又有点小骄傲。
红红高中毕业后不再念书,她成绩不好,也不爱念书,索性回家帮忙。除了农活和家务,她也喜欢装饰屋子。她买回很多花籽,有凤仙也有夜来香,将家的四周都种满。她给弟弟划了地盘,哪一块归弟弟负责,哪一块是她的,然后比谁养的长得更好一些。她又买回很多金色的鲫鱼放进屋旁小池塘,看它们欢快地游来游去。冬冬也一天天开心起来。
冬冬10岁生日,红红送给他一件特别的礼物,一只小乌鸡。它通体雪白,脚和嘴巴却是黑色的。冬冬很喜欢,把它当宝贝,乌鸡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学校里不开心的记忆,回家后统统被这些花花草草,金鱼和小乌鸡带来的愉悦冲淡。这些日子,也成了冬冬有生以来最开心,最悠哉的一段日子了。
转眼到了冬天,太阳冷冷照在稻田里,收割之后余留的稻蔸覆盖一层厚厚的霜。冬冬正在走廊上给乌鸡撒稻谷,突然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有人踩着霜朝他们家靠近,又有人来给姐姐做媒了。自从姐姐回家帮忙后,常有人来做媒。姐姐虽然不是很高,面容却姣好,是颇受欢迎的瓜子脸,而且做事利索,媒婆自然是愿意领人来。前些年还能以年纪小推脱一些不合适的,可现下姐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冬冬看清来人后,像往常一样赶紧躲进了里屋。虽然家里人从没教他这么做,但他害怕自己会拖累姐姐,要是别人知道姐姐有一个傻弟弟,肯定会吓跑的吧?
只是冬冬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躲着客人了,因为这次来的人成了冬冬的姐夫。
他是镇上屠夫的儿子,以前陪他爸杀猪路过村里时,看见红红在花丛中浇花,像个漂亮的蝴蝶,回去后这只蝶还常在他心头飞舞。后来他常故意借道从村里穿过,却不敢跟红红搭话,只得每次都装作路过。有次在大道上迎面碰到红红,才鼓起勇气假装问路,当时红红正跳着一担水,有节奏地甩着马尾。她没有放下担子,热心地给他指了路。那是他第一次跟姐姐搭上话。
见面聊起来以后,红红对他也很有印象,说还记得他,因为他常来村里。他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点都不像个屠夫的孩子,想到他帮他爸抓猪杀的样子,红红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到我捉猪的样子?他好像看出红红的心思。
红红止住笑,我家的猪年关也要杀了,到时候你来不?说完捂嘴笑起来。它可肥了,怕你抓它不住。
没事,你和弟弟都来帮忙就没问题。
说到弟弟,红红也纳闷,家里来客人,好像一直就没见到他。
其实我也不是常帮爸捉猪,偶尔来了兴致才会跟爸爸下乡,待在镇上太闷,出来透透气也不错。他看红红不再说话,续上之前的话题。
媒人和小屠夫走后,冬冬从里屋窜出来,抓着姐姐问:你喜欢他对不对?
红红点了点头,你怎么躲起来啦?
我怕他不喜欢我,可刚才你们聊天好像提到我了,我也喜欢他。
傻小子,你可不准跟姐姐抢。说完姐弟都笑了起来。
红红出嫁那天,冬冬没有去送亲。她怕姐姐嫁过去因为他而带来风言风语。虽然姐姐和姐夫都强力劝说,姐姐甚至有点发脾气,但冬冬也有自己的坚持。
那是春末,屋前的花开得茂盛,山里也开满野花。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敲锣打鼓经过屋前的桃林,桃花蹭落一地。队伍走上红红常挑水经过的那条路,然后沿着田埂,往镇里方向走去。
冬冬想去送姐姐,又不敢被姐姐和姐夫看到。他疯狂地往山顶上跑,穿过满山的映山红,爬上山顶时,终于看到了热闹的送亲队伍,他们正要走完田埂小道,转进大马路上。他还记得,那时被姐姐紧紧拽着往家走,他就是坐在那里不愿走了。那条路再往前就可以通向镇里、县里,通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病的时候走过那条路,所以还记得。
队伍越来越远,他已经看不清姐姐的身影,但他知道姐姐一定是开心的,他也替姐姐开心。顺手捞一把映山红塞进嘴里,甜甜的,又有点微酸。想起自己被姐姐保护的那些岁月,心里涌起一股温暖。
姐姐一定要幸福啊。他慢慢躺下来,看着天上被风卷动的云,热泪不停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