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扬州慢⑾ 平山堂和欧阳修


01


这一系列《扬州慢》,是真的太慢了,这点我懂得。那次扬州只盘桓两日,其实后来又去过几次,便都是些尘务杂事,来去匆匆,多无记挂。

司马迁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我们写东西或也是如此吧,这里在写扬州,其实也只是借着扬州风景的皮毛,抒发自己的胸中事而已。

胸中事太多了,因而也就走得慢了一些。只走得再慢,也是要到终点的,就如《西游记》中的师徒四人,经过再多劫难阻碍,也是要走到西天的那个雷恩寺的,而说来也巧,我在扬州的终点,遇到了大明寺。

其实纵穿过瘦西湖走到大明寺,是段不近的路途,因而走到那里,却也是累了。原是不想去大明寺的,想去城北找找炀帝陵。但问几位坐在路边的扬州老人,打听雷塘怎么走,他们却不知晓,这几位倒是知道隋炀帝,也在评书中知道他兴师动众地来过扬州,但并不晓得隋炀帝就葬在了扬州,更不要说,扬州这里居然还有座皇帝陵了。

我倒像个说评书的,在给他们普及历史,听得他们津津有味。但也如此吧,我也是累了,不想再横生事端,索性告辞他们后,我就过了马路,上段缓坡去到了大明寺。

那凸起的山丘便是蜀冈,这样的小山丘在瘦西湖网状河系的北部有三座,都不高,但扬州人却称它们为蜀冈三峰,各个高树茂密如林,如三座绿色的小岛,大明寺就在中间的那一峰里。

我早说过,“江苏无山”,因而虽是疲惫,却也不用为那峰吓着。捋着那缓坡上不多时,翠林间便跳跃出一段明黄色的墙,提示这里是个伽蓝清静之地。坡道与那黄墙交汇了,便也到了大明寺的大门,如每个名刹都有个叫得响的诨号,这里自也不例外,老远还见不到大明寺的匾额,却先见了黄墙下题刻的“淮东第一观”。

这句也是有出典的,秦少游曾说,“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这位就住扬州一带的大诗人,看来也是没有登过什么高山的,爬到这里就满足。而北宋时的淮东路,大体就是现在苏北全境,把它比作“淮东第一”或是不为过的,要知道隋炀帝为到扬州来,是修了大运河的。

至于这座大明寺,那时间要更早些,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刘骏在位其间。这位刘俊是那位“元嘉草草”的刘义隆的儿子,他不草草,很有文韬武略,且诗文造诣极高。他在位时用过两个年号,孝建和大明,大明寺之名,由此而来。


古银杏树


02


说也奇怪,大明寺是由天王殿入,也就是说我是在四大天王的睽睽众视下,检票通过的。当然我也知道他们厉目的辛苦,因而要挨个作揖答谢,只也不能谢得太久,那怕就挡了后来人。

而进到里边的院落,便直面雄伟的大雄宝殿了,感觉这大寺有些不讲究的唐突,甚至在心里小骂了句这么贵的票价。当然这句是不能让庄严的宝像听到的,因而于这香火缭绕之地,叨念着自己可与人道和不可与人道的心愿,一路合十,见佛就拜。

这里的佛却是不多的,出了大殿,那寺好像就结束了,以至我以为哪个门走错了,出了景区。

大殿前,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一棵蓬勃茂密,一棵老态龙钟,它们都有着240余年的树龄,我想了想,那时还是乾隆朝,刚刚平定了准、回两部的叛乱,收复了新疆,那时的中国没几个国家敢来欺负它。

那两棵高树,各守着一个跨院,它们有着相对的八角洞门,东侧的门上写着“文章奥区”,西侧的写着“仙人旧馆”。门上字迹暗旧,白墙雨迹斑驳,我初以为是算命的招牌,但本着见门就进的原则,还是踏进了仙人旧馆。

里边一小院,一高堂,小院草木蓬勃茂盛,而高堂名为平山堂。

平山堂,单就这个名字来讲,是平淡了一些,看看红漆木牌子上的介绍,上边写着“始建于北宋庆历八年”。读到这,你是否会记起什么,是的,“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而那篇流传千古要求中学生全文背诵的《岳阳楼记》,就写于庆历八年。

也就是,在牛人范仲淹写下那篇千古奇文时,一人在蜀冈的这里,起了这堂。其实这人,也是牛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

我也是到了平山堂,才晓得六一也来过扬州,做过知府的。因推行“庆历新政”受阻,范仲淹一党受到打压,欧阳修也牵连其中,最初被贬滁州,在那里写下了同样流传千古需要中学生全文背诵的《醉翁亭记》后两年,他被再贬到扬州,也就在那时,他在这座蜀冈上建了这座平山堂。

到此我才领悟,所谓仙人旧馆的仙人,是有所指的。


行春台


03


欧阳修在后来的《与韩忠献书》中说,“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拾公之遗,以继盛美之尔”。

这是六一对平山堂的盛赞,如今堂前,确有低栏,栏板描画着花卉鸟兽,都是陈旧出历史的旧物,那里又叫做行春台。凭栏确可远眺,但也不过是另一派更远些的葱葱茏茏,见不得江南诸山,也却不能一目千里,想来是六一他老人家记错了,江苏,无山。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江苏无山吗?他到了蜀冈,他就是这里的高山。

他在堂前栽下一株孤柳,时人称为欧公柳,八年后,已经返京的欧阳修再忆起了扬州旧事,又想起了那树柳色,写下了《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当年读这首词时似在年少时,那时不知平山堂在何处,也不在意平山堂在何处,以为见到了那样的风景,懂得了那样的心境,轻笑他消极沉湎,比不得苏词壮怀激烈。

如今年岁不小,百事无成,真就站在了这里,看到了这样的风景,却是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欧公手植的垂柳早已不在,欧公亲筑的高堂,建了又毁,毁了又建,只春风依旧,山色依旧,晴空依旧,似你也有一饮千钟的酒力,可你还有大江东去的豪情?

你手中的樽杯,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实确一衰翁,而年少的欢愉,又记得几多?

如此,望着有无的山色,却流下两行老泪来,年少不识欧阳修,读懂已是不惑年。

细读六一生平,欧阳修却不是一衰翁,他被贬滁、扬两地之时,虽自号“临溪而鱼酿泉为酒”的醉翁,但却轻徭薄赋,宽政为民。虽面临仕途坎坷,一贬再贬,但乐观旷达,洒脱依旧。

如此样地回到庙堂之上,依旧忠言直谏,秉公无私,分明棱角依然,以至再遭贬谪。所谓“势利纷华,不近者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直到晚年的宋仁宗,或才懂得了欧阳修的这份赤诚。他又将欧阳修召回到身边,进封他为开国公,御笔钦赐双岁嘉奖,并将他做为社稷的股肱之臣,留给身后。

到这里,我们或才懂得,六一在平山堂前所见的那份山水,他笔下的“江南诸山,一目千里”,原就不在他的眼中的,原就只在他的胸中的。而这或许也是平山堂与六一的一份慰藉吧,正如高悬中堂的一幅楹联所云:

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

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


04


一晃,游历大明寺和平山堂于我也是几年前的旧事了,就像欧阳修八年后想起了那座平山堂,写下了那篇《朝中措》。我也又想起了那座平山堂,再读了那篇《朝中措》。

你却是到了可做醉翁的年纪,但你的胸中可还有一目千里的天地吗?如你还有一份那样的天地,那就把平山堂前的那抹风光记下吧,也算你与六一,有过一份相识之缘。

于是,伴着窗外初夏浠淅沥沥的夜雨,草草记了,留与自己,留与将来。



平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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