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又落

時近清明,雖然風雨飄瀟,春寒料峭,卻也擋不住萬物的萌動和生長。院子裏,玉蘭樹枝頭逐漸佈滿了簇新的綠葉,儘管看上去還略顯柔嫩。自然,花是早已落盡的了,不過,祂們從容自在、紛紛開落的樣子,卻仍舊保留在我的手機相冊和記憶裏。

清楚地記得,玉蘭樹初開花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民間傳說中,這是龍抬頭的好日子。是否果真如此,不得而知,但那日天氣確實頗有風起雲湧、變幻莫測之勢,風極大,雲極多,感覺卻十分暖和舒服。察覺玉蘭花開了,我趕緊停下手頭總也忙不完的活兒,一天到晚呆在院子裏,片刻也不願離開。我明白,人這一輩子,事情太多,總也忙不完,索性不妨慢慢去做。而有些美好的東西,一旦耽誤了,或許就真的錯過了。即如數日前,後山的白梅開得正好,原本打算摘些囬來學做傳說中的暗香湯,孰料一場春雪不期而至,再跑去看時,梅花已然憔悴不堪了。不過僅僅遲疑了一兩日,竟不得了,想要再做,也只好等待來年。而世事茫茫,來年究竟會怎樣,誰又說的清呢?殷鑑未遠,玉蘭花開了,我自是倍加珍惜,絲毫不敢大意。何況今年發生了太多變故,這棵玉蘭樹飽經磨難,委實不易,我們眼巴巴地盼祂開花,已經等得太苦太久了。況且又適逢乍暖還寒時節,天氣總是陰晴不定,難說一場意外的風雨,就會將滿樹繁花摧殘殆盡呢。

說到底,我還是個容易為美感動和分心的人,時常會為一些中途遇見的風景而駐足停留,甚或盤桓久之而忘記了抽身上路。由於心有旁骛,或許註定終此一生也到不了目的地,而只能做一個永遠的行者,但即便如此,我也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好悔恨的。因為在我看來,一個人,若對身邊存在的種種美好熟視無睹,從始至終,只管悶頭趕路,那樣的匆忙,就算以冠軍的速度到達終點,想必也沒有什麼意趣。

有幾位朋友還一直惦記著這棵玉蘭樹,“玉蘭開花了嗎”,她們都比較關切,已經問過好多次了。之前約好的,等玉蘭花開了,她們還要來山房小住,在滿樹白花下撫琹喝茶,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種意境和享受呀,怎不令人神往呢?可惜,春瘟爆發,全民禁足,她們都出不了家門,只能心嚮往之了。她們要我多拍些照片,以解思念之苦。我上下騰挪,費盡周折,想儘量還原玉蘭花開的瞬息之美,最終也只落得箇徒勞和枉然。其形態雖能勉強定格,其魂魄卻終究難以收攝,照片拍得再美,畢竟少了活潑潑的氣息,不過是差強人意、聊勝於無罷了。其搖曳的風致和微妙的清香,除非親見親聞,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院牆外,倒是不時有人從樹下經過,然而遺憾的是,他們對這一樹美景竟都視而不見,完全無動於衷。沒有誰會為祂稍微停留一會兒,他們都在忙著趕路,一次又一次與美擦肩而過。於是乎,這一樹繁花,彷彿只為我一個人開放,從朝至暮,我們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長情的陪伴~~

你靜靜地開放,

驚艷了時光;

我靜靜地欣賞,

忘卻了憂傷……

玉蘭雖是滿樹繁花,卻並不顯得熱鬧,每一朵都有恰到好處的位置和姿態,各自亭亭玉立,不爭不競、不亢不卑,或謂之優雅,或稱其高潔,我則想到了莊嚴二字,以為非此不足以形容之。

“刻玉玲瓏,吹蘭芬馥”,這是古人描摹玉蘭的一句詞,頗能得其形貌和精神,原是極好的。不過我覺得,玉蘭的香其實是非常微妙的,似乎介於梅蘭之間,幽不及蘭而香比梅淡,怎麼也達不到馥郁的程度。

友人看了我發的照片,告訴我玉蘭花可以入食,並對具體方法作了簡要提示。看著枝頭的玉蘭,每朵似乎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起初我實在不忍心下手採摘,只撿了些剛剛飄落墜地的花瓣兒,準備製作所謂的“花饌”。

按常規步驟,花瓣兒當以清水洗凈,為了儘量保存花香,加之山中污染甚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我便偷懶省了這道工序。麪粉中原本應該羼入的雞蛋,我亦棄之不用,以免其腥味奪了玉蘭的清氣。就這樣,一番刪繁就簡之後,“玉蘭酥”終於出鍋了,迫不及待地嚐了嚐,甘香而微苦,真是最大限度保存了玉蘭獨特的味道呢。這一點微苦,有人或許會接受不了,我卻由衷的喜歡。因了這一點微苦,其香其味,彷彿都蘊含著一份淡然和清醒,令人嗅而不厭、食而不膩。

玉蘭花非但可食,亦堪入畫,卻不知為何,古往來今以此創作者少之又少。印象中,文徵明是極愛玉蘭的,院子裏就種了一棵,且有寫生作品流傳於世,影響頗大。一脈相承,其曾孫文震亨似也極愛此花,在《長物志》中曾將紫玉蘭比做奴婢,說是給白玉蘭提鞋也不配。其好白惡紫,竟至於此,文人之刻薄偏激,由此亦不難窺見一斑。

山裏人家,卻根本不管文人的雅俗之辨,他們普遍喜愛熱烈歡慶,故院子內外、房前屋後多半種的都是紫玉蘭。整個村子裏的白玉蘭,統共只有兩棵,山房南院這一棵比較高大,還有一棵略小些,在深山更深处。我心底有箇奇怪的念頭,覺得這兩棵樹之間應該有某種甚深的關係,故而開花時節,偶爾也會去看望另一棵。可惜祂生長於半山腰,周圍又有許多雜樹,只適宜遠觀,終不及山房這棵,朝夕相伴,自然感覺親切可愛得多。


不忍香魂遭踐踏,

頻將竹帚掃殘花。

惜春無計空遺恨,

聊奠芳菲一盞茶。

都知道櫻花花期很短,其實玉蘭花似有過之而無不及。接下來的幾天天氣都很糟糕,不斷的風吹雨打,更加快了玉蘭的凋落。仔細想想,從初綻到落盡,總計也就不過八九天的樣子吧。而這一期一會的盛放,可是從初夏就開始孕育和期盼著的呀!如此算來,我不免要為玉蘭感到幾分冤枉了。可是,抬頭看看樹上的玉蘭,卻並無任何怨悔之意,依舊是該開即開,該落即落,清醒決絕得很,沒有絲毫牽絆和掛礙。反觀自己面對滿地落花的無奈和傷感,倒是多少有些可笑可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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