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自由

Dec 2017,Matanzas, Cuba

古巴北边接近中部的位置有座叫马坦萨斯的小城,人口不多,虽在海边,但因为没有沙滩少有游客光临。从它往西90公里是古巴的首都哈瓦那,那里有着西班牙殖民时期留下的色彩缤纷的美丽建筑,有着五十年代的美国老爷车,有着著名的朗姆酒和雪茄,还有专门为游客准备的Salsa舞会。往东30公里,是有加拿大后花园和西温哥华之称的巴拉德罗。那里有超过20公里的细细长长的白沙滩,有着古巴人一辈子工资都住不起一晚的豪华酒店。一般来讲,喜欢热闹的去哈瓦那体验时光倒流的震撼,喜欢安静的去巴拉德罗享受回归自然的美好。总之,马坦萨斯这座不起眼的小城,是跟震撼,美丽,这样的字眼沾不上边的。

要硬说这里与其他城市有什么不同,也许就像我们说一个人,没有美丽的外表,总要有美丽的心灵,以此来彰显上帝的公平。马坦萨斯最为出名的是种植业,早在殖民时期便开辟了甘蔗种植。因为庞大的种植业,19世纪时,奴隶数量达到当地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三。马坦萨斯还是古巴传统的伦巴舞和Danzon的发源地,也是美西战争打响的地方。不过也像我们常说的,没有外表美,谁又在意你的内涵美呢?我会argue,以上这些都不能代表马坦萨斯,也不足以表达马坦萨斯的美。如果你到过这里,看过这里的桥,桥下的湖,湖上的日落,你便会理解,这是一座真真正正美丽的城。

这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或者说,我希望它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

马坦萨斯离海很近的地方,有一片湖。湖边,有一个做玻璃的小作坊。作坊里最小的员工,是一个十六岁的叫Lolo的男孩。男孩没有亲人,是老板出海运货的时候在岸边捡回来的。那并不是一次善心大发的举动,仅仅是因为老板看着船员把锚抛下的瞬间,捕捉到了岸边异常聚集在一起的海鸥。他们成群结队,喽喔,喽喔的叫着。当船慢慢靠近岸边,老板终于看清它们围着的不是死鱼或者海带,而是一个小小的人。很快,海鸥们越集越多,越叫越欢,仿佛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有可能一拥而上,把这个孩子吞入腹中。老板回过头,发现船员们都在用一种不可言喻的复杂眼神望着自己。在船员们充满道德感的审视下,老板把孩子抱回了工厂,取名叫Lolo。

Lolo小时候白白的,有一双湛蓝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不像古巴人,倒像是英国或者欧洲哪里的小孩。村民们开玩笑说,一定是美国或者哪里的明星在巴拉德罗度假生下的私生子。度假结束发现,完了,带不回去了。扔在巴拉德罗太显眼,便在回国的路上被遗弃在马坦萨斯的岸边。Lolo小时候没少受人欺负,学校里的小朋友们嫌他皮肤白得像白血病,笑他腿脚不灵跑得慢,说他是被父母遗弃的私生子,Lolo就从教室直径跑到湖边,看着太阳,海鸟,坐一下午。到日落的时候又装作没事的样子,背着书包走回家。小城里总共不到千人,邻里间是没有秘密的。不久工坊老板便发现Lolo并没有去学校,而是每天吃过早饭背着书包来到湖边坐着。有时看书,有时对着湖对岸的临时屋写写画画,更多的时候,他就在岸边躺着,正面晒完晒背面。老板猜想,他是想尽快把自己晒黑一些,让学校里的小朋友们不再嘲笑他。

一个周末,工坊老板一大早便把Lolo从床上叫了起来,说要教他钓鱼。Lolo兴致勃勃地来到海边,这是他第一次和海洋亲密接触。不,其实准确来说是第二次。Lolo与作坊老板的初次相遇就在海边,只不过Lolo不记得罢了。老板把鱼线抛出,两个人坐在石头上,默契地望向远方。这是Lolo第一次听到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他着迷了,觉得是那么美妙,那么有生命力。好像每一浪潮都准确的知道自己的命运。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去接近自己的目的地。Lolo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时间的停滞,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大自然应有的平静。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为了大海的另一个载体,海浪就在自己的身体里,怂恿着自己,朝某个方向奔去。许久,老板看着血红的太阳落入地平线,对Lolo说,他的父母在海的另外一边,等到他长大了,便可以跟随海浪去寻找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父母。

不久Lolo就晒得跟其他小朋友差不多黑了。中学的时候,当一群年轻人骑着车吹着口哨从你身边呼啸而过,你已经很难从中辨别出Lolo了。他和所有马坦萨斯的小孩一样,光着脚在湖边扔石子,从小卖部里偷雪茄,和女同学坐在镇上唯一的电影院里看每晚六点一场的美国电影。小镇没有网络,电影更新得也慢,但Lolo喜欢看电影。有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欢一起看电影的女同学还是喜欢看电影更多一些。因为在他的“女朋友” Monica没有时间的时候,他也很乐意和其他女孩一起看电影。好像观影体验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记得有一次,和一个不那么招人喜欢的胖女孩一起看电影,胖女孩一语戳破:你喜欢看电影,是不是因为想你的妈妈?你看你和这上面的人长着一样的眼睛啊!Lolo再也没有和这个女孩一起看过电影了。但在那很久很久以后,他都总是能想起胖女孩说的话。也许让人恐惧的,不是真相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被陌生人道破,而是真相被吐出的那一刻,我们意识到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陌生,多么遥远的存在。这种感受是不让人愉快的。Lolo想,这也许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因此讨厌这个胖女孩,但确实没有再和这个胖女孩一起看过电影的原因。

十六岁的时候Lolo就辍学了。虽然并没有给学校招惹麻烦,但Lolo确实更喜欢工厂的氛围一些。这里没有叽叽喳喳的胖女孩,没有总需要人伺候的Monica,只有叮叮咚咚机器工作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像海浪,敲打在Lolo心上,怂恿着他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他开始学习一些基本切割的技能。闲暇的时候也自己用剩下的玻璃碎片做一些小首饰小玩具,卖给每周日在广场上停留半小时的旅游大巴车上的游客。

也是十六岁这一年,Lolo遇到了Lukia。Lukia是这个旅游大巴车上下来歇脚的乘客之一,只不过她的旅途显然注定要比车上其他的人都要长一些,因为当她回到Lolo的小摊边时,被这个少年告知大巴十分钟前就开走了。Lukia来自美国加州,背比自己身形大很多的旅行背包,用苹果手机拍照,说话很快。她告诉Lolo,自己是因为被湖边的夕阳迷住误了时间,她说自己本来没想来古巴而是要去阿根廷,但因为男朋友嫌阿根廷太远而选择了古巴。她说这时候那个愚蠢的男朋友应该还睡死在大巴车上,等他醒来一定吓一大跳。Lolo英文并没有那么好,并不能听懂全部。或者说,Lukia说话太快,Lolo就算能听懂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再或者说,在Lukia摘下太阳镜皱着眉头向他询问大巴车去处的时候,Lolo就陷入了她那和电影中一样的,和自己相似的,一双湛蓝的眼睛。

Lukia乘第二天一早的大巴车走了,但她答应Lolo到了哈瓦那给Lolo寄明信片,因为这个可怜的少年至今没有走出过这个小村庄。Lolo至今记得Lukia震惊又带些同情的眼神,好像人们看动物园里的大象猴子。Lolo也记得,Lukia说湖边的夕阳是她见过最美的夕阳。

Lukia之后,Lolo又结交了许多从旅游大巴上下来的游客朋友。他们都热情邀请Lolo去自己的故乡,都惊诧于Lolo从没去过古巴其他的任何城市,他们深深感叹,这个几乎可以从自己旅行记忆中划去的途径地,却很有可能成为眼前这个少年对世界的全部记忆。

Lolo最终还是来到了哈瓦那。谁也没想到,这个中学都没念完的孩子竟然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当然,他不是用他的数学考上的,是他在玻璃上刻的画。一双真实得令人敬畏的眼睛,把他从这个海边小城带上了大巴,带到了美丽富饶的首都。 Lolo临走前想起Lukia,想起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哈瓦那的明信片。他想她应该不是忘了,是不是又一次迷路了,也许Lukia最终也没到达哈瓦那。Lolo想,一定是这样。也许,他可以往加州寄一张明信片,如果他能找到Lukia的地址的话。

见字如面,

希望你一切都好,哈瓦那的夕阳应该没有加州的美丽,但比马坦萨斯的要强多了。

不要再错过班车了。

以上是Lolo在脑海中编写的给Lukia的明信片上的话。但事实上他找到了Lukia的地址,但并没有寄出任何明信片。并在半年之后,辍学搬回了马坦萨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Lolo要离开,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Lolo在开往马坦萨斯的路上,想起自己在十六岁那年认识的游客,他们为什么总是汗流浃背,为什么目光总是在寻找,好像只有他们没见过的东西才能给他们的生命带来意义。Lolo突然很兴奋,他想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若干年后,马坦萨斯将要迎来又一个新年。除夕夜里,只有湖边的小工厂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路边放学的孩子把大巴车上的游客带进工坊,一一解释着将要放在城市中心广场被展出的雕像。大多数的雕像都是人头,他们张着嘴巴,舌头吐得很长。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指着比自己高出三个头,嘴里含着一把武士刀的雕像解释说,他叫自由。工厂里的人仿佛都习惯了这个孩子,也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并不吱声,只默默做着自己手里的工。有时候,男孩会带几个看上去有品位一些的游客来到内屋,拉下幕布,给他们看看工厂主人最宝贝的作品。那是一个乳白色的石膏做成的女人雕像。女人的左手向侧方伸展,在她脸侧与她贴面的是一个石墨色的男人的面孔。男人的身躯飘在空中,并没有人体的样子,更像是一道光束,由远方发射过来。女人的双脚由支架的帮助脱离地面,而男人的全部重心都依附在女人的侧脸上。男孩解释说,这个叫Restoration of Mechanic Love 的作品将被放在城市的正中央。

湖边,散步的退休老船长看着夕阳落在被海风拂起微澜的湖面上,他身后的工厂里,不断传来叮叮咚咚的工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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