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传销的勇哥-------成都草根记事（八）
“我做的不是传销啊，我们从事的是一门崭新的事业，是绝对合法的，是绝对有发展前途的光辉的事业！”如果勇哥知道我这么写他，他一定又会对我重复一遍他在培训会上记录下的真理。当然，我还会一如既往的在口上应道，“是是是，勇哥说不是就不是！”我还会一如既往的在心中暗暗为他祈祷，“勇哥啊，无论是不是传销，只愿你一路走好！”
勇哥的经历也算个传奇了。还是八十年代中期，年纪轻轻的他便成为川中某大型国有企业的供销科长，手握数千万元的紧俏物品的划拨大权.勇哥本是正牌大学本科出身，再加上相貌堂堂，远远望去，俨然年轻时候的唐国强，当然引起了厂内众名媛的垂青.几番争夺下来，勇哥终于落入了党委副书记兼厂长的手心里，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当时正是双轨制时期，翁婿两合手，自然大大捞了一笔，勇哥房子买了装了，家中存款也上了5位数，一个千金也幸福的降落到人间。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国家开始查贪追脏，厂里的其他几个派系也联手发难，上告下串联，一步步向勇哥翁婿二人靠近。可怜的勇哥那个呆啊，做点供销倒还有点本事，遇见这政治风波哪有什么经验，一不小心就让人抓住把柄，厂长岳父没办法，就把他撤职下放到厂行政处做副职吧，可没想这又惹到了另一个中立派的利益，这一派可比那几派更有实力，立马查出勇哥的几桩风流韵事，甚至连校园里的旧日情人也被请来做报告。厂长千金可就不依了，立马将房门钥匙换了，把女儿送到勇哥老家便不知去向，只给勇哥留下一张离婚协议。厂长岳父不愧是地师级干部，三言两语便哄的勇哥虽然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却拱手交出了存折，还即刻辞职，离开了那个甜蜜的川中小城，带上几千元去了海南。那一年，好象便是邓小平南巡讲话的那一年。
至于那存折上的几万元到底有多少是给老婆女儿做了生活费，多少是拿去疏通各种关系免遭起诉，多少是被老丈人送给了勇哥认识的那个主管部门的女处长添置新内衣，勇哥从来就没问出个所以然。
习惯了厂长岳父的幕后操纵，习惯了少年得意的一帆风顺，习惯了手握权柄的威风八面，习惯了国营大企的生硬僵化，勇哥并没有在海南闯出什么名堂，幸好一个国内迅速壮大的著名民营高科技集团开始大规模招兵买马，而这个企业的创始人之一，其籍贯就是勇哥出身的那个川中小城，而她出川前，正是勇哥最风光的那几年，于是，勇哥进了这个号称要在10年内销售额冲上100亿的朝阳企业。职务是监察部副部长，主抓人事监察，行政事务等工作。这一年是1995年，这一年，我应聘进入这家企业的成都分公司。
95年是一个各个事业都蓬勃发展的年份，集团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发展计划，将全国的销售体系划分为4个野战军和2个特别战区，其中云贵川渝秦陇新为第二野战军，与之相适应的，便是派出中央大员到各地督战。勇哥便是这个时候回到了四川，头衔是第二野战军政委。（很可笑是吗？但这是事实。）
第一次和勇哥见面，是在集团成都会议的筹备会上见面的，我当时还只是负责成都地区的市场推广工作，在筹备会上也只有陪坐的份。会后的晚餐上，勇哥摇摇晃晃的端着两杯酒走到我面前，“兄弟，我们都是四川人，是兄弟，没有啥子年龄身份的区别，大家都是为生存而奔波的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人！”我的眼有点湿润，我接过酒，轻轻一碰，一饮而尽。95年我22岁，勇哥37岁。
成都会议的召开，对高层或许有鼓励，但对成都公司的士气却是严重打击。大老板的到来，没有会见成都公司的任何人员，反倒是提前下令清场，让成都公司所有人员（包括奉命赶回的各办事处主任）放下手中工作，临时放假离开公司。第三天大家上班，却发现办公室弄的是脏乱不堪，臭气熏人，几个资深员工都忍不住拍了桌子。勇哥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便开始了扫除。待打扫干净，员工平静后，他这才逐个劝导，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至于后来的集体辞职事件，或许起源于此，但那时候勇哥已经离开半年了。
勇哥的那个总经理女同乡对自己的董事长情人的做法有不同意见，自然要召集自己的人马“辩论”一下。到底这个“辩论”是怎么玩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面的指示一周三变，尽量维持市场人员的士气和经销商的信心已经让我疲惫不堪。96年元旦，终于得到一个消息，女总经理就任香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全权负责海外业务。后来的各种消息陆续传来，某分公司总经理辞职，某财务总监辞职，然后，成都公司的资深业务也在才从总部调下来的财务总监的带领下提出了辞职。勇哥第二次回到成都，身份是人事部专员，但他已经没有初来的锐气，几句干瘪的劝说，与其说是挽回，不如说是鼓励。辞职的人没有一个留下，勇哥带着成都总经理的辞职信回了总部。后来有总部的小道消息，女总经理回了趟家乡，知道了勇哥的事情，所以既没有带他去香港，也没有把他托付给哪个实力派。这次回来，勇哥回了趟那个川中小城，办了一件事情：离婚并执行离婚协议（房屋和还剩少量的存款归女方，女儿由女方带到18岁，勇哥每月支付抚养费）
春节回来，市场部和业务部合并，我被任命为市场部代经理，全面负责四川地区业务工作（不含现在的重庆地区），很让我意外的，来向我报道的，除了原来的同事和新招的大学生，还有勇哥.他的新职位是成都公司市场督导，除了有直接向公司监察部汇报市场费用使用状况的权利外，日常工作接受我的调度。我只能和他相对苦笑。勇哥毕竟是做过近十年销售的人，暗地里给了我许多建议，却从不指手画脚，干涉我的工作。我的计划本就没市场督导什么事情，除了到下面检查的时候叫上他出去旅游，一般便让他在家里闲着，希望他尽快找到工作。
96年，董事长的大跃进政策终于遭受没顶之灾，资金链的断裂和生产厂的失控使整个市场格局和销售通路被严重破坏。勇哥成为了一家成都美资企业的大区经理。我以为还有挽回余地，在四川市场死死挣扎，甚至为了一个月的工资以私人名义向经销商担保提前收取货款。但是市场的崩溃加剧了集团内部的派系斗争，派系斗争又加剧了市场的毁灭，这个曾经辉煌的高科技集团终于在四面楚歌中轰然倒地。几个月的拼命挣扎，几个月的颓丧，使我再也不想进入这个臭名昭著的行业------保健品业。随后的一次偶然的失窃，我失去了大多数朋友的联系，其中也包括勇哥。
随后的几年,偶尔碰到的同事谈起以前的同事们,对勇哥的情况大多语焉不详,只是感觉他还过的不错.
02年的夏天，我到人才市场上招人，正低着头看应聘资料，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响起，“你们这里要市场督导吗？”抬头一看，正是5年不见的勇哥，依旧是梳着油光的大包头，依旧是穿着笔挺的西装，依旧是两眼明亮，略带笑容。很久没有见到那个公司的同事了，我连忙起身请他坐下。他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招聘摊位，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吊牌，上面写着“****保险公司成都分公司营销三处业务副主任”。“你在做保险？”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悲哀。他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失望，笑笑说道，
“怎么，你瞧不起做保险的啊？”
“那倒不是，只是你，你不是曾经在***做大区经理吗？”那家公司在3年前也破产了，但是凭他的学历资历形象能力，哪里不能做个省级经理，部门主管。保险不是不能做，但是到人才市场设摊拢人的副主任级业务人员，怎么也不应该是他屈就的层次。
“保险这一行很有发展前途啊，你呀，不要再用传统营销的观念来看待新事物了.....”我见他来不及叙旧，便匆忙的要向我展开保险意识普及教育，只好不礼貌的打断他的话，“勇哥，今天我们都有事情，这样好不，我留个电话给你，我们改天一起喝茶如何？”我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他有些失望，楞了楞，浅浅的笑容又浮上额头，也抽出张名片，“好吧，以后你有什么保险方面想了解的， 尽管找我，比如明天我们有场培训会.....”
“知道了，谢谢勇哥！”我转头对一个应聘者说道，“你说你在好又多新鸿店呆过？那么新鸿店对面的那家医院叫什么名字......”勇哥转身向他们的摊位走去，七八个挂着吊牌的保险公司员工正争相向咨询的求职者介绍保险的先进理念。我摸出他的名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勇哥，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给我打电话吧，但千万别提保险！
几天后，勇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是帮我拿到某著名人生规划师的演讲会门票。我以业务繁忙为由拒绝，并约他周末一起喝茶，他唯唯答应着，但等了两个周末也没等到电话。
一不小心便过了04年的元旦，正在家里上网，电话突然响起，勇哥打来的，说是有一个投资计划，希望能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真能帮上朋友的忙我当然是愿意的，向他核实绝对不是保险后，我主动提出请他吃顿便饭，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在熊猫像下等了约一个小时，他终于骑着电瓶车出现了。笑容依然存在，只是多了些皱纹，大包头依然是大包头，却夹杂了几丝白发，眼神里再没有丝毫自傲，只有一种无奈的倔强。
我选择的地点是商业场后的华兴街，一来我喜欢这里的臊子蒸蛋和豆汤，二来我不想给勇哥造成什么心理压力。但是当我看到我只是点个28元的鸡煲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尴尬时我发觉我还是错了。我实在不理解那个曾经的供销科长，野战军政委，大区经理到底怎么了！我实在不明白当时那个提着空瓶到处抢酒的川中大哥到底怎么了，给他斟上半杯酒，他的手居然有些微微的战抖，让我不忍的又倒回一半在自己杯里。
他的酒量确实下降得太厉害了，小半杯酒才下肚，便开始说起自话来：做大区经理确实捞了不少钱，还和妻子复婚了，但女儿染了重病，复任岳父又传话说有人想翻旧帐，需要疏通，没办法，他只得一次次往家里拿钱，终于把事情全部抹平，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乡了。但这时***公司又出了问题，身为海龟的太子回国执政，首先便是清查帐务，而具体的执行人正是那个煽动集体辞职的成都公司财务总监。他只好清算帐目，立刻辞职。回到老家，原想做点小买卖，却又和妻子产生矛盾，再次离婚，他又只身到成都求职，但几年下来换了几个工作，都以失败告终。今年他的女儿马上要考大学了，前妻声言抚养期已过，他不晓得存款还够不，至少是不能乱动，现在谁都知道读大学是什么状况。他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不停的抚摩着一个文件夹。
“你说的就是这个项目吧，拿来给我看看啊，让我帮你参考一下！”我压抑心中的激动，46岁的人了，不需要无谓的劝解的。我想能帮助他重新振作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我给你先讲解一下呢？”
“呵呵，讲什么呢，不懂我再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抢过文件夹打开便看：美国***科技，一切为人类幸福，创造大众美好未来！下面便是一个个权威专家的推荐和天晓得的材料分子结构，鬼明白的产品多项神奇功能，异常复杂的会员收益计算体系.....天啊，确实不是保险，是传销！！！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这顿饭是一种浪费，在这个社会，友情到底是什么？是一顿饭还是一个可能给自己带来收益的下线？我很想起身结帐离去，可是看看勇哥逐渐班白的头发，逐渐密布的皱纹，逐渐老僵的笑容，想起勇哥说起女儿时的甜蜜，想起勇哥和我第一次干杯的情形，我没有站起来，抬头用一种虚伪的笑容面向勇哥，“勇哥，这个项目我觉得还是可行的，只是不知道收益如何。”
勇哥听到这话，全身一振，“很不错啊，你只要购买4680元的公司产品，就可以获得100美圆的现金返利，同时取得向公司推荐下级会员的权利，每推荐一名会员，你便可以拿到100美圆的奖金，而这名会员如果又向公司推荐会员成功的话，你还可以再拿到80美圆...........”我终于忍耐到他讲完，这才尽量平静的说出自己准备许久的话：“勇哥，我现在资金不多，暂时不能加入你们的计划，不过，勇哥要有什么苦难，我一定会尽量帮助的。”勇哥神色有些变化，我忙又说道，“比如你们这份计划书，我觉得就存在问题，如果勇哥相信我又能提供资料的话，我可以帮你修改修改！”“是吗，我也觉得这东西有问题，连照片什么都没有，嘿，你要是看到网站上的东西，那才叫漂亮！”“你们有网站？”早听说有人利用网络搞传销，没想到自己却真正碰上，“那好吧，你要是现在有空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家帮你重新制作一下计划书。”勇哥毕竟是做过多年销售的人，虽然失去一位潜在客户，却可以让自己手中资源大大加强，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回家的路上，想着这样一个连象样的宣传资料都不能提供的外国公司居然能让勇哥这样从事营销工作多年的人深信不疑，我不知道该替谁感到悲哀。
按照勇哥提供的网址，我找到了那个美国公司的官方网站。雷同的产品线，雷同的营销思路，雷同的形象介绍，雷同的激励机制，没有哪项不让我不把他和传销挂起钩来。回头再看看勇哥莫名的兴奋，我开始尽量利用网站上的资料，思考着计划书的版面布置。勇哥示意我打开一个分页的树状图，原来，这就是他的网络情况，他得意洋洋的介绍，不到半个月，他现在已经发展了50多个下线，除了佣金外，还拿到了业绩新锐特别奖。看着他喋喋不修的样子，我冷静的打断他，“这些东西属于公司内部运营状况，你可以和别人谈，但却不能印到纸上。”他这才平静下来。
这个公司根本没有取得我国官方的营业执照，中文网站上提供的证据全部是英文的不说，而且明显是故意模糊过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清晰的还原。勇哥的解释是公司已经获得了政府的批准，只是拿到执照还有个过程，而现在的美国执照在中国是被认可的，至于商品，已经在路上， 所以现在只是预售。美国执照在中国被认可？商品什么时候到岸？我无言以对。正在绞尽脑汁想着编排，勇哥的电话响了，好象是一个下线想要回钱，勇哥有些生气，对我说道，“有些人总是沉不住气，佣金发放总有个手续过程嘛，要退就退好了，以后再想进来，我还不要呢！”这是一个曾经做过大区经理的人说的话吗？我惊讶的盯着他，他没有在意，电话铃又响了，看他的神情，应该是他的那个女儿吧，他语气柔和的说了几句便把电话挂了，要我帮他再查一下佣金到帐情况。我一边查一边听他继续说，“我已经买了台电脑，可能下个星期就可以上网了，公司现在全部实行现代化作业，佣金发放和重大信息都发到啥子信箱里，你这么懂电脑，应该晓得啥子叫信箱哦？”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去，不过想想也难怪，勇哥快50的人了，没接触过网络也很正常，便暂时放下计划书，给他在网上申请了一个帐号，然后又教他怎么发邮件收邮件，教了几遍才算理解。
新的计划书做好了，而且是彩色全打，完整的打了两份，勇哥越看越喜欢，时不时对我说一声谢谢的话。我心头一紧，又将计划书夺了回来，“勇哥，传销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再考虑下吧！”“哎呀兄弟，我们这个不是传销了，是高级直销模式。”勇哥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们从事的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再说你说的那些都做烂了，我们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的上线就是华西区总裁，肯定会成功的.........”是啊，他的后面肯定会有无数的下线来替他垫背，我听着他又一次的重复，手一软，计划书又被他夺了过去。这份计划书虽然质量不能和那些大企业的专业文案比，但其诱导性绝对更适合没有多少市场运作经验的下层普通平民，勇哥的下线，一定会得到更快的壮大。但下线的下线呢， 下线的下线的下线呢，谁又来为他们背书？谁又来为他们买单？
勇哥千恩万谢的离开了。看着他跨上电动车，又想起了他9年前坐上先期开到成都的董事长的奔驰车去双流机场迎接董事长的瞬间。勇哥曾经是一颗树，至少是一从灌木，可是这十余年的风雨终于让他退化成了一束小草。但无论是树还是灌木，还是小草，勇哥都在为自己活着，也许路太长，也许路太偏，但勇哥都在走着，在路上，在天下，在喊着，在笑着！
后记：1。勇哥一个星期后给我打电话，他的电脑上网了！公司网站没问题，还找到了几个色情网站。只是信箱的密码忘记了，好在我还没忘记，告诉他后，让他立即更改，我不会再记录。
2。勇哥的下线很快发展到100多个了，勇哥又到我这里来打印了3份计划书。对了，他请我吃了顿饭，在我楼下的面馆里。他承认在成都借居的亲戚其实是他的一个情人，将来也许会结婚的。
3。报纸上看到成都又破获一个非法传销组织，我打电话问勇哥，他信心十足的向我保证其公司的合法性。再问他女儿的学费问题，他说学费已经基本落实了，第一年的生活费也已经保证。我祝福那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然后很遗憾的告诉他，计划书已经被我误删了，提醒他从此得留底稿自己复印。挂上电话打开电脑，我开始删除和这个公司有关的所有上网记录和各种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