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都老了 何况人间

《山河故人》海报

说来挺惭愧的，《山河故人》是我接触贾樟柯的第一部作品，《小武》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真正找片子来看。所以在看这部片子之前，我对贾樟柯的了解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导演”的标签。

可能是巧合吧，看《山河故人》的时候，我正坐在从伦敦飞往北京的飞机上，旁边坐满了中国人，飞机漂浮在不属于自己国家的天空中。于是忽然有了触动。

电影本来就是虚幻的旋涡，把每一个观众甩进自己的故事。但是电影又是时光的缩影，每个人都能从中闻到一点点自己的气味。对于“两代人的隔阂”这个主题，实在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讲，但是好像每一个故事都有同一个悲伤的隐喻，养育我们的人在慢慢变老，新的世界在慢慢萌芽，终有一天苍天大树拔根而起，而年老的则逐渐飘零，化作尘土，这是自然的法则，没有人能打破。你我都不是神。

然而更加可悲的故事却是，自然依然无法打破，却连原来的关联都不复存在了。

故事的开始，三个年轻人像从同一个点发出的射线，可是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向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而他们的子女继续延续了射线的方向，终于再没有相交的一天。可是生活在这条射线中的人不会发现的是，这一切都走得太快了，来不回顾，来不及道别，就又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两代人的时间，从农村到了定居国外。

拿着搪瓷杯，穿着农装的父亲被人叫了一声自己的英文名，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黄皮肤黑眼睛的孩子带着“美元”的名字在澳洲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自身的文化语境还没有根深蒂固，就又被强行拉进了生长环境。火车超速太多都会脱轨，何况人生呢。于是，在这样错乱的世界中，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位置。不知是好了还是坏了，但终究是错位了。

父亲和自己的儿子无法交流，需要翻译才能听懂对方说什么。儿子看见别的女人开车，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已经忘了因为自己母亲做过同样的动作，而他当年坐在同样的位置。年轻的男孩和年老的女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度里绝望的相爱，他们回不去故土却也不属于这里。远离家乡多年的中国女人，躲到没人联系自己的地方，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语言。像是被遗落在太空的宇航员，也许还能活着，还能呼吸，但明明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也只能这样活着了。

时光飞速的改变着人间，待在原地的人也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了。身为母亲的女人，年老时只有一条老狗陪在身边。当年的玩伴，彼时的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孩子在遥远的澳洲，她也许已经很多年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母亲。

山河已经老去，人间物是人非。

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不停打转的老虎，它不属于这里，它还想出去啊。可是放它回去，森林还会接纳它吗？男孩丢了无数把钥匙，可是通往故土的钥匙永远拴在他胸前，成为了他的秘密。他是想家的，他是记得母亲的。可是真的还回得去吗？

就像故事的结尾，两个流浪的人，在海岸线边绝望的挣扎。女人和男孩因为要不要回去而愤怒吵架。他不知道要如何介绍对方，就像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被他叫做“妈咪”的女人一样。那个陌生的女人，本应与他有着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其实早已经被大西洋斩断了，停留在了那辆开得很慢的火车上了。

回不去了吧，是真的回不去了。时间确实无法斩断亲情，但时间可以把曾经相爱的人放在不同的宇宙。即使跨越了海洋，相见的也只是两具身体，内附的灵魂早已不在一个结界。他们听不懂对方，无法理解对方，他们哪里还是一个世界的人呢？也许只有电影的最后一段镜头，母亲在荒凉的雪地里跳起年轻时的舞蹈，才能让人记得她也曾是少女，是个年轻的母亲。母亲望着高塔，耳边响起的是一首英文歌，Go West。

《山河故人》是我看过的贾樟柯的第一部作品，并不知道他之前作品的风格，只是听说他擅长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讲故事。而这次由于把故事延续到了遥远的2025年，就成为了他华丽装逼的罪证。充满未来感的手机，平板电脑，更成为了他“讨好西方国家”的证据。这种说法实在荒唐。中国的好电影难道只能像“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停留在农村，或者“卧虎藏龙”一样生活在古代吗？贾樟柯说，不是的。《山河故人》终究是个中国的故事，只不过把故事线延续到了未来。影片的后半部分，在充满未来感的世界里，于西方国家讲了一个中国文化语境的故事。前半段有着淡淡的土腥子味，而后半段是有着未来气息的2025年，把过去和未来相连，整体时间线舒服自然。贾樟柯是个很神奇的导演，他好像能把本不属于一个结界的事物，以他的方式聪明的连接成完整的一体。过去的土气和未来的观感，虚无缥缈的文艺气息和叙事清楚的故事结构，在短短的131分钟里，贾樟柯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丰富厚重的虚幻世界。

电影本就是人间的缩影，山河都能瞬间老去，何况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