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有木兮木有枝

手绢上是标题词

今夕何夕兮，搴（qiān）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zǐ）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yuè）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这篇《越人歌》几乎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上古歌谣。

它载于西汉刘向编著的《说苑·善说》。文中记述了当时官任令尹的楚王之弟鄂君子晳与榜枻（bàng yì）越人（即船夫）之间的一则小故事。榜枻人用越语给王子唱了一首歌谣，用楚语翻译过来，正是这首传诵千年的《越人歌》。其真挚朴素的语句表达了船夫对王子礼贤下士的敬慕与感激。

当然，关于这首古老的歌谣，还有一种说法，即“一个王子泛舟，打桨的女孩子爱慕他，唱了这支歌”。在2006年上映的冯小刚导演的电影《夜宴》中，采用的就是这个说法，也是更接近于诗句本身、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一种理解。

虽是两千多年前的诗歌，其语言对于今人而言并不艰深晦涩：今晚是怎样的夜晚啊，在河中漫游。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啊，能够与王子同舟。深蒙错爱啊，不以我鄙陋为耻。心绪纷乱不止啊，能结识王子。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枝丫，心中喜欢你啊，你却不知此事。

在河中荡舟的越国女子，偶遇了王子，能与王子同舟而行，心绪激动难平。“今夕何夕”与“今日何日”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越女感喟年华时日馈赠的美好，值得反复诉说。越女喜悦于初遇倾心，却不得不伤怀于身份悬殊。纵然王子错爱，有知遇之恩，却未必有知心之情。正如朱渊清所说：“在自然界，山上有树，树上有枝，顺理成章；但在人间社会，自己对别人的感情深浅归根到底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们的相遇有山水为伴的怡然自足，有王子立于舟首的姿容潇洒，有越女依桨而歌的凝眸浅笑，最终却难以逃脱擦身而过的黯然神伤。故事刚开始，就已戛然而止。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瞬间情意，刹那美好，已然定格成心中的永恒。人生漫漫，苦难无边，能够助我们抵御红尘寒冷，抗衡人性之恶的，终究是内心堆垒而成的无数小美好。

电影《夜宴》对《越人歌》有着深切的眷念，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这首歌的另一番演绎。影片开端一段旁白之后是绿竹摇荡的场景，太子无鸾和众多戴了面具的伶人于竹屋之上挥剑起舞，悲声吟唱着《越人歌》。为情避世的无鸾不能获得安宁，在权欲的凶险之中，踏上了回宫之路，也将这首收于箭筒的歌谣带回了宫中。无鸾在与婉儿的对话中说，这是“寂寞的歌”。在无鸾面前，青女念了歌的最后两句，说了句“真可怜”。眉梢眼角的情态，是怜她，更是自怜。

无鸾贵为太子，眼看着最爱的人嫁给父皇，到后来父皇为人所害，曾经的恋人婉儿也已成为仇人的皇后。他生命中挚爱的人事都已逝去。无鸾在《越人歌》里读到了无人可解的寂寞，其缘由不仅仅是人生而孤独，“一个人不会懂另一个人”，更有对现实深深的无力感。青女爱上了无鸾，就像打桨女爱上了王子。青女是位列三公的太常卿之女，她的卑微自怜不是源于身份，而是因为无鸾本不爱她。

读者的境遇不同，于细微之处，同一首诗歌也会读出不尽相同的感受，品出丰富别样的味道。在今天，这首歌谣依然散发着无穷魅力，也许仍然没有像李杜诗歌一样家喻户晓，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早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电视剧《花千骨》中，小骨对师父白子画有着深刻的爱恋，在私藏的帕子上写下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并没有下一句，这当然是作者或编剧的有意安排，也的确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细节。

因为语言有含蓄之美，有节制的表达比直白的诉说更富有韵味，就像适宜的着装远比裸体更性感一样；爱作为人类共通的情感，从来都不是难以理解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说了半句又咽下去的话，已经足以显示内心的情愫，是不必言尽说明的。就像木心在《从前慢》的诗里写的那样：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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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6日，写定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