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贞玉穿着白色的连帽针织衫，及踝的深蓝色长裙，黑色的尖头方根小牛皮鞋，袅袅娜娜从门外进来。一路走来，她走到哪儿，淡雅的香气便氤氲到哪儿，让人忍不住停下来或慢下来多看几眼多闻几下。她画了淡妆，桃色的唇，粉色的腮，小巧的鼻子挺立在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亮晶晶的眼影粉把含笑的桃花眼装扮的布灵布灵的，长长的睫毛一扫，那心灵的窗户便亮了，仿佛藏了如水的月亮。
她在大厅入口的门岗那里做完登记检查，皓齿微露冲值班员说了声谢谢，又对趴在门房窗口，正盯着看检查的老吴笑了笑，抬手抚抚一丝不乱的微卷短发，昂首挺胸、镇静自若跟着陪护队员向铁门里走去。
“天爷呀，这女人真不是一般人，你们看出来没有？啧啧啧！”老吴砸吧着嘴对值班员说：“连续多少天了？乖乖，一天一身高档服装，打扮的花枝招展，不卑不亢，像是来逛商场，真厉害！真不是一般人！啧啧啧......”
今天是贞玉到办案点接受谈话的第12天。按专案组要求，她每天早上八点必须准时赶到这里。至于回家的时间，则要根据她白天的配合程度来决定，但肯定超不过晚上23:50。“走读式”谈话不过夜，是纪委办案的规定。
贞玉已经连续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她住在县城，从家到市里的办案点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梳洗打扮，简单喝杯牛奶就赶紧出门。谈完话回到家，往往都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然而，每天仅有的四个多小时睡觉时间里，她噩梦不断，频频被吓醒，久久难再入睡，贞玉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贞玉今年30岁，县委组织部组干科科长，也是组织部任职时间最长的正科级领导干部。如果不是因为这次谈话耽误事，她已经通过市委组织部的副县级领导干部提拔考核了。
贞玉是因为县委副书记马钢等人的案件被叫来谈话的。马书记今年三月份被市纪委的人带走了，带走没多久，城关镇镇长刘向阳也被带走了。后来市纪委又带走了县财政局长、国土局长......
贞玉的老公王伟三月份才到城关镇任党委书记，报到刚一个月，搭班子的镇长刘向阳就被“双规”了。城关镇事情多，千头万绪，王伟的头都大了。
贞玉和王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她借调在县委宣传部帮助工作，而王伟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在宣传部工作的邻居给他俩牵了线。贞玉家在农村，一个人在县城无依无靠，王伟还没找到工作天天有时间，俩人一见面，郎才女貌，彼此满意，很快就结了婚。那年，贞玉20岁，王伟24岁。
贞玉17岁幼师毕业后，在乡里最偏远的小学实习。有一次乡教办领导到小学检查工作，学校让贞玉负责解说介绍情况，贞玉的形象和口才给教办主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贞玉被借调到乡教办工作，又被借调到县教委，从县教委去了县委宣传部......贞玉到县委组织部任科员的时候，才刚满21岁，年轻有为。
02
城关镇镇长刘向阳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栽如此大的跟头。他虽其貌不扬，但工作能力是大家都认可的。他已做好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准备，就等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却被带进了这不足10平方米难见天日的小房间。
今天是进来的第几天？他记不清了，也不屑于去想。伸手可及的副县级位置已经擦肩而过了，能不能保留住公职还需打个问号。做过的事如泼出去的水，永远无法收回。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像办案人员说的那样，好好配合组织审查，争取赢得宽大处理。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刘向阳记得这是中学时一篇课文里的句子。而在这里，他最远只走出过五步。他在中间，前后各一名陪护队员陪着，从床走五步是墙壁，从墙壁退五步是床。他就在这进进退退中丈量着自己人生的高度。书本里走完七步，出去是上绞刑架。而他，走完这五步，浮沉全看个人表现。
县委马刚书记提拔前是城关镇的党委书记，刘向阳调到城关镇工作后，和他搭过两年班子，一起做过许多现在才知道是违纪违法的事。就比如，“公务卡”的事。
马书记和刘镇长分别有一张特殊的“公务卡”，是镇财政给办的。城关镇是大镇、工业重镇，因毗邻县城，迎来送往的事特别多。当年的镇财政所长，也就是现在“进去了”的县财政局长脑子很活络，分别向书记和镇长汇报了创新做好保障的想法，得到默许后，便很快实施，给俩“老一”每人办了一张“公务卡”。每月初，这两张卡里会准时足额存入5万元活动经费。
马书记“公务卡”里的经费，大半被“贤内助”取现存了起来，后又换成了房子和车子。而刘镇长的钱，每个月倒是都能花得精光。
这件事持续了两年后，马钢书记提拔到县委工作了。当时恰逢财政制度改革，收支“两条线”抓的越来越紧，镇财政所可随意支配的财权也越来越小，“公务卡”最终名存实亡。
马书记提拔后，县委组织部又给镇里配了个牛书记，但牛书记只待了两年，也提拔走了。之后，刘镇长党政一肩挑，带领全镇人民大干快上，赢得了财政的盆满钵满，也赢得了老百姓的赞誉一片。县领导当然能看到他的突出贡献，一致推荐他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发光发热。刘镇长提拔前，新的镇党委书记——王伟上任了。
王伟和刘向阳虽然个头、体型都相仿，但性格却不同。刘向阳外向直率，王伟知性内敛；刘向阳霸主硬气，王伟书生意气；刘向阳粗中有细，王伟外细内粗。两人在一起搭班子倒也相得益彰，无风无浪。可惜的是，这俩父母官还没来得及深度沟通，就只剩下王伟一人续写城关镇的新篇章了。
“双规”期间，马书记和刘镇长为求宽大，竹筒倒豆子，都陆续向审查组坦白交代了他们的许多故事。除了发生在城关镇的共同故事，还有各自身上发生的不同故事。
03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排风扇嗡嗡嗡嗡一刻不停的叫着，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墙壁、桌子、凳子、门把手......都被精心软包过。小小的房间竟装了五个高清摄像头，吃喝拉撒尽在监控之中。
“贞玉，想好了没有？今天还不打算开口说话？！”打雷一样的声音震得贞玉头皮发麻。贞玉知道他是案件主办人，一位军阀一样的转业军人。
“你如果打定主意不说话，我们也不再浪费时间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耽误整个案件的进程。今天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好好想一想，想想父母对你的期望，想想他们起贞玉这个名字的初衷。你再想想自己做过的事，能不能对得起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贞洁纯净、冰清玉洁！”雷声振振。
贞玉盯着他头顶上方，眼睛一眨不眨，蜡像一般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笑。
“组织把你培养成管干部的干部，你是在管干部还是在干干部？！工作岗位是让人建功立业的，还是让人升官发财的？！摸着良心问问，你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公和孩子吗！”雷声隆隆。
打完雷，“军阀”出去了。贞玉坐在方凳上，盯着前方的墙壁，雕塑一般 。经过十多天的观察，她已摸清了每个谈话人的职位、性格、喜好、特点等，她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昨天来的那个挺着“将军肚”的人，是专案的领导，也是唯一让她开了口的人。他讲了许多话，谈了许多政策，希望她作为党员干部，要配合组织搞好调查，这是党性要求，更是纪律要求。他还说，她是个聪明人，应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说，自己没啥可说的，单位还有许多工作，很忙，天天被叫来这里，啥事都做不成，很着急，也很痛苦。她嘟着粉嫩小嘴，用睫毛擦擦窗户，清秀的脸上满是委屈和无奈，楚楚动人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心软。
前天那位邻家大姐般的女同志是专案组的谈判高手，听说许多大案要案，都是在她强大的心理攻势和如簧巧舌下取得突破的。她与她谈了不到半个小时，她无声的哭了，泪水哗哗从好看的脸颊上奔流而下，多日来压抑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和宣泄，她想把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全倒出来。但后来，她擦干眼泪，咽下了。
贞玉知道，她快扛不住了，专案组也快扛不住了。马钢和刘向阳的案件，三个月内必须办结，时间不等人。专案组耗不起，而她，耗着却最有利。专案组掌握了很多扎实的证据，但那又怎么样？事情瞬息万变，证据有时难抵人心。
中午，专案组借调的玲玲给她打了饭。她看着碗里的米和菜，冷冷的说：“端走，我不饿，不吃。”
“你在这里还想吃啥？我们吃的也是这个，你凭啥挑肥拣瘦！”玲玲不客气的说。这些天来，负责照顾她的这个小姑娘屡战屡败，已经快被她气炸了。
“玲玲，你用得着这样吗？以后出去咱就不见面了吗？！”她表情冷冰冰，语气冷冰冰。
“你！你不用要挟我，我才不想见你这种人！”玲玲又被她气跑了。
04
马书记的案件办结移交司法了，刘向阳估计自己也快该换地方了。他因马书记的提携有了政治上的进步，又随马书记的落马被召唤到这个地方。他进来后，原本不想把她扯进来，可她不进来，他就说不清楚自己的事。
那天，他到市里参加脱贫攻坚阶段会议，回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其实，他可以直接回家的。但县委到城关镇考核年度工作，镇里请考核组一行吃饭，他得回来“敬菩萨”。可遗憾的是，宴席散了，考核组已走了。刘向阳开车回到镇政府，却遇到了她。
考核组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想起有材料忘记拷贝。为不耽误大家的时间，她作为联络员，让其他人先行离开，自己随司机返回镇政府。
他和她都是县里的后备干部，一同参加过市里的青年干部培训班，他是她的组长。他幽默直率，她聪明漂亮，彼此印象都不错。培训结束后，两人偶尔也通通电话。
他自告奋勇送老同学回县城，反正自己也要回家。
她晚上喝酒了，路上恶心难受，下车呕吐。他从后备箱拿出矿泉水，又取了纸巾夹在腋下。他轻拍她的背，待她吐完，递上矿泉水，又递过纸巾。末了，他将副驾座椅调整后仰些，扶她上车，还从后座拿靠垫放在她腰背处。
两人边走边聊，他感叹她的不易，她诉说自己的辛苦，莫名觉得很投脾气。后来，又停车、呕吐、漱口......这次他扶她坐到了后排，让她枕着靠垫躺到后座上。她看上去很虚弱，像出了故障的洋娃娃，任由他把她的胳膊腿儿摆好。他开的很慢，尽量让她舒服些。两人没有再交流，他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她打电话表示感谢，说给他添了麻烦，让老同学看了笑话。他开玩笑，给她感谢的机会，约个饭喝一杯。
她真的约了。他开着车，俩人到市里和青干班的同学一起聚餐。她又喝多了，他开车带她回县里。路上，她嘴巴一直没闲着：下车呕吐，上车说话，说工作的种种不顺，说一个人在县城的孤单，说老公的不解风情......后来，他扶她上车时，她哭倒在他的怀里。他彻底乱了，抱着她不知所措......他鬼使神差吻上了她的唇。
自此，他和她每月都会见一面，她风情万种又小可怜见的，让他沉迷，总想保护她。
他听不少人说她不简单，认识许多大人物，大人物还都乐意听她的。他是小人物，更乐意听她的，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
月初，他的车都会慢慢行驶在连接市县的国道上，车内笑声不断。车辆的后备箱放满她采购的各种高档服装、首饰、儿童玩具......
他的车走累了，常会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很久。车不停地晃动，车里很热......
05
这天，县委组织部组干科办公室，贞玉谈笑风生向同事介绍：“这是市里的领导们，借用一下咱们办公室，你们先出去，等领导们走了再回来。”
贞玉把自己的抽屉、柜子全部打开，嘟着小嘴站在旁边，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另一只。专案组搜查后带走了几张银行卡和十几本笔记本。
贞玉若无其事笑着和同事们告别，说自己近几天一直在市里忙，说笑间还签了两份同事递过来的文件。
谈话室里，贞玉盯着面前的纸和笔出神，排气扇嗡嗡嗡的鸣叫着，就像她和老公王伟的争吵。
搜查办公室前一天，专案组通知王伟来接她回家。专人接送也是办案的要求。时间太晚了，王伟接到她后，直接去了附近的宾馆。
“为什么市纪委天天让你过来谈话，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王伟抓住她的肩膀，生气的质问。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烦死了！”贞玉仰脸瞪着他，尖着嗓子回复。
“你到底和谁的事有关系？！”王伟追问。
“还不是因为马书记！”贞玉推开王伟，扭过身脱口而出。
“因为马书记，我也被叫来谈过话，很多干部都来过，为啥只有你天天来！”王伟又把她转过来，盯着她的脸。
“我不是组织干部吗！”贞玉大声喊着：“领导们安排的事，一天两天能说完吗！我都快被折磨死了，你还这样对我！”她委屈的眼泪哗哗。王伟心疼地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嗡嗡声中，贞玉看到自己的那些银行卡正在和笔记本厮杀决斗。银行卡是矛，笔记本是盾。
两天来，专案组接到了很多电话，都隐晦的打听贞玉的事情。县里的、市里的，在职的、退休的，组织部门的、宣传部门的......十几本笔记，专案组看完了 ，他们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贞玉是一个有心人，每件事都记录的很详细；银行卡核对完了，刘向阳那张特殊的“公务卡”找到了。
专案组开了几次会议，委领导也参加过几次。后来，为推进案件主线的查办，专案组将贞玉的问题线索，交给了当地县纪委接着调查。
再后来，听说贞玉因怀了二胎，不想再费心劳神，离开组织部门，去了一个轻松的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