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


天阴着,铅灰的团云罩在头顶,雨在落与不落间踌躇。气势逼人,会是一场潇潇的急风骤雨?

我畏惮,殃及到发肤;我在乎,几根苟延喘息着的烦恼丝,上身军绿色的棉质半截袖,下面的八分牛仔裤,都有淋湿之虞。貌似怜惜,心就有些波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儿,浮起颜回的面孔,模糊跳跃。众口镀金,怎样一个人物,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千年对人很长他却不毁。具象中的一篮黍饭,一瓢井水,晼晚的夕日如一张酥脆、流光溢彩的油饼。头颅枕着瘦削的胳膊儿,面颊清癯,一缕轻柔的窗风拂过,他面色如沉渊地凝望,这是消乏忍饥的方式,丹青能在画纸上勾勒出山水美物,有饱满的想象力就够了。够吗?有几个人能过这样的烟火,包括我,拽上书里有名有姓的诸神,多得可以费掉五管笔十斤草纸。无肉不欢,断了两顿,藜藿之腹,便已百爪挠心。我看的短视频,除了长腿丰腰的娇娥,最爱有观赏愉悦的屠门大吃海喝。长个脑袋,不用思考,通过口舌物化来转嫁囊胃的意满。有撑坏的,还有为此毙命的,就跟花下失魂去魄的鬼,值不值,自己的把儿自己削,自己的扣儿自己解。

亲昵这片湖,算这次是三回。有龙?没有那样的灵异。我们的龙喷雨,异域的龙吐火,相遇,必是一番势均力敌的恶战。去白山路火儿旺涮肉店前,接下班的新是我雷打不动的日课。她六点下工。不变的路线,缕着靓马庄园的东墙,枝繁叶茂的李子树下,踮踮脚儿,垂条会把脑皮儿刮起凛子。谁说植物不咬人,跟兔子急了下口一个理儿。小心,有着三百米。送完轮胎,尚早。余裕的时间,干巴巴地晾在路牙边上,睁眼瞎的木乃伊,想想都屈。那次,好似心血来潮,保不齐是桃李不言,行车又顺脚,就把车扎在了湖边。车排了一溜儿,有辆满落灰卜儿,牌照没有,不用深挖,僵尸车无疑。车停的规矩是否,能度出人的品相行止。把车摆正,一直被我奉为座佑铭。

不陌生又陌生,熟络却又是泛泛之交。每天,她都会在我这个尘客的眼风里匆匆聚散。从未打声招呼,有礼数不周的愧歉,可那种沉默中的明丽,就算心为石头,淑女好逑的心念,总会想点法子去达成。这是天性,也是美好的东西孰难割去的心头肉。 步过路桥,桥头一拐,便是进口。捂在丛树间,如怀壁抱期的卞和。不走近这里,一块绸布障住了双目,有眼不识。如我为渔夫,岂不寻到了武陵源,不为五斗米弯腰,就跟水化油一样虚无。品形的铁制栅篱,也是道不易觉察的门,防着机动车的乱入,松下喝道,抹煞风景。一条长长起伏的沥青路,除了那轻绸缓带的湖,层层叠叠的绿意便堆满了眼眶。我的处女之履,见树不见林,想是先前轻慢了,还有这一见的豁然,是羞涩与惊喜的争宠。随着渐行渐远,打开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界,润色了心田,还有这城中荡来的阴霾,也就手推开了。

露天的水榭在我左首,也就是路的折角。这人工的汀洲,宽展,用木板拼成,围以及腰的杆栏,去水盈尺。我还犹记,头次来时的骄阳当头,天地到城,酷热狼奔豕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先人所言不诬,诚不欺我。那位卧憩在其上的长者,戴着白色泳帽,浅蓝短裤。已游了几个来回,水给他带来的快乐,他心里有数,鱼的心里更有谱。我这类人近乎于旱跑的鸭子,因限在囫囵几下狐假虎威的狗刨,只能站在干岸上妒贤忌能。身形匀称,领悟到凫水有氧运动的妙处。今天放空着,不见人踪,天气拘囿了野泳。不用我费心为长者计议,他心里装着清波,自会不蠹不腐。

抛开这块湖畔贴着的水榭露台,接续的这段放足,才会有通幽深处的意境。是个半弧,若投出未沾水面的鱼线,依着水岸,还是个舒缓的下坡。路皮上太洁净,履过去,不起一丁点尘灰;还想听一丝足音,似被草土或是茂树吸纳了,仿佛都在口吐芬芳。我非仕女,恨不能步步生莲。三十步,有松鸦。长喙、曳尾,黄色的胸脯,比例匀称的体态诱我花眼,那个偏心的女娲。一只落在枝杈上左顾右盼,一只大马金刀地踞在路的中央暖目相随。叽喳着,音质脆,像吃了鲜藕。它们的秘语,难在同声传译,不要怪我往如花美眷那方面想。何必单纯,要爱,趁着这良辰美景。提足一口气,那怕发狠练练胆儿。浪漫的追逐之旅,还是比翼而飞了,受到我这个擅入者的打扰,自在地展开翅膀,云林不知去处。胡适一样的惆怅,贵在实感,谈什么诗性情意!

公厕紧挨着广场,获取便利,不是城街里长方砖砌的俗构。随物赋形,轻巧的设计,塑钢的材质,改版的现代草舍,只是不能矗一面角旗,杏花老酒,到此下马,得醉翁之意。这里已为园林中的一景,不可缺。屋里的空间宽窄有度,舒适干爽,与居家无异。引我注意的是南壁那整面影像墙,一剖为半,今昔的比照。以前,就是脚下,一片破烂不堪的棚户区。今日的模样,一把美容刀的割切添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花香鸟语,树风和鸣,苍黄翻覆,一场大梦。我站的位置,放过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椅子,还有床,有个人立着坐着躺着想他的过去未来。

广场宽展,森森环抱。好在没有喧宾夺主,只点缀几根细细的红色柱石,婀娜起舞的焰火。散布的长椅,木石错落,形状也不雷同。跃跳的孩童,坐着休息的老人。阳春与晚秋,青葱与静穆。有纸鸢,紫色的燕子。飘逸高飞,在树冠上,凭着气流调整浮动的身姿。我难免多张望两眼,衣袖红禳边的德任,用敏慧巧手治成的风筝当信使,给李祘青霄投书。有牵挂的心意,那心会化作力的源泉,再难,山水相隔也是陪衬的背景,多么甜美的童话。临水照花人,来自一把淡雅的折扇,手滑,那世翩若惊鸿的一瞥,引我用出所有视野,所有的心力投向了西面的湖,苦寻一鳞半爪的微痕,镜中的幻像,我是入戏成痴了。湖里只有泥浆蓟草游弋的水族,湖底有多少未知的秘密?应该与无数张面孔对视过,倾听无数颗心朝夕的絮语。

波光如银,柔媚无骨,在心里汨汩地流荡。越过她,看到了她接壤的世界。广漠无垠,在水的一方,重工街到白山路,还有上面的二环高架桥。车流如梭,周而复始,一个煌煌大张巨口的引力场。对城有了惶惑的失望,会感染,就感染成对自己的失望。直到走近这片湖,凝睇良久,也把沉思赋予湖。我好似明白了,有这湖的存在,大地才会镶嵌上明亮的眼睛,让我站在这里,去审视、细语、啼泣,不胜低回的悲欢,看清我的人生。不管生活怎样的鸡零狗碎,有湖在,就有了文野之分,好孬的摆渡,收拾心情,终究坏不到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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