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村祠堂里,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坐在上首的老村长右手摩擦着茶杯边缘,眉毛拧成了“川”字。祠堂正中站着位年轻女子,眼眸清澈,面沉若水。许久,老村长才缓缓开口:“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这件事实在诡异莫测,希望师傅可以尽快解决,还我们大家安宁啊”。女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祠堂里开始有了小小的议论声,多半是觉得方才的女子身形单薄,又这样年轻,不知可否担此重任。老村长眯着眼,想起昨天的情形。
他去山中求助,无尘大师知晓他的来意后,唤来一名蓝衣女子:“这是我的徒弟,长依,让她随你走一趟吧”。他看着女子锐利的眼神,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的不容忽视的迫人压力,质疑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今晚月亮很圆,长依徘徊在村子后山的一丛丛荼蘼花之间。借着月色,可以看见许多小小的花苞,看来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花香馥郁了。实在想象不出,这样洁白娇艳的花朵竟然伴随着杀戮,据说,村中每个来这里采摘荼蘼花的人都会在当晚死于非命,尸首边是散落一地的荼蘼花瓣,似一场白色的祭礼。
夜色深了又浅,什么都没有出现,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长依下山回村,打算从长记忆。由村人带着,她依次去了出事的三户人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的陈设一目了然。出了这样的事,村人都觉得不吉利,封了这里,不过事情过去快一年了,即使这里没有被破坏,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明河村依山而建,借助天然优势,风景极佳。石子路宽阔干净,几十户屋舍分布在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可惜这恍若世外桃源的村庄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本该安居乐业的村民脸上都是惶惑不安。长依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旋即转身向后山走去。
是夜,含苞的荼蘼花被置于干净的瓷碗中,长依持一把匕首倚在床边,房内有淡淡红光若隐若现,是她布下的结界。严阵以待,势必将其一击降服。但是,除了风声,又是相安无事的一晚。莫非,这杀戮是针对明河村的?
长依的怀疑很快得到了证实,她从邻村的一位妇人口中得知,她们每年都会去山中采摘荼蘼花,大家都是安然无恙。
祠堂里,长依的转述惹得村民一阵骚乱,咒骂,叹息,啜泣声连成一片。“诅咒啊,诅咒,这是她给我们下的诅咒啊”。一个中年男子高喊着。此话一出,祠堂内瞬间寂静无声,老村长脸色大变,招呼身边的人把男子推搡地拽了出去。长依眸中微光一闪:“什么诅咒”?她抬眼扫视众人,可他们都是目光闪躲,缄口不言。她再三追问,终究一无所获。
不成想,第二天便出事了。一个小女孩跑来告诉他,村里几个强壮的男人带着锄头去了后山,要铲除所有的荼蘼花。长依暗道不好,急忙飞身向山上掠去。赶到时他们已铲了数株,长依忙抢上前去制止,奈何他们群情激愤,长依怕伤到人不敢使用术法,双方僵持不下,推搡间,长依的手臂被镰刀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血涌出,他们一愣,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劝走了村民,
长依不敢离开,觉得还是在这里守着最为保险。随手扯了块布包扎好手臂,她静静地坐在灌丛旁。刚刚被砍下的花枝散落在泥土中,花苞蹂躏的残败不堪。一抹苦笑盈在唇边,世人总是将自己的不幸归罪于旁人,甚至转嫁到物什上,其实一切皆是因果循环,又关这花何事呢!
呆呆地坐到傍晚,想来应该无事了,拍拍身上灰尘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长依转身,三丈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面色苍白,唇畔带笑,温温和和的模样。也不待回答,他弯腰自地上拾起数株折断的花枝,道了句,可惜。长依一边观察他的动作一边飞速的在身后结印,淡红色的光在指尖凝结。男子也不看她,仔细的抹掉花枝上的泥土,素白的双手满是泥土,他却毫不在意。
“你喜欢荼蘼花么”?再次望向她时,男子淡淡地问。长依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微微的蓝色,明明在笑,眼里的悲伤却满的仿佛要流泻出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知为何,她下不了手,手腕一番,化去了蓄势待发的结印。
“喜欢”,她的回答很是认真。看出她的真诚,男子微微一笑:“更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注定是辗转难眠的一晚,平躺在床上,惊异自己刚刚居然会心软,明明感知到他满身血气,并非善类,可是,那样的一双眼睛啊……
“村长,我今天必需要知道诅咒之说”。
“诅咒?没有的事,村野之人信口雌黄的,师傅莫要听信”。
“须知因果循环,不知源头,这事情只怕不易解决,您一再搪塞推诿,是想,被屠村么”!
老人的眼睛蓦地睁大,惶惑抬头,只见面前女子的脸色清冷异常,眼眸凌厉,似有怒意暗潮汹涌。对视半晌,老人长叹一声,干涩地开口:“其实,我们村子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明河村人世代以冶炼瓷器为生,因为祖传的手艺,制造出的瓷器十分细腻精美,村落虽小,人们却都很富庶,生活一直安逸幸福。可是有一天,窑里烧制的瓷瓶上居然出现了数条裂痕,自此之后,每次烧制出的瓷器均有损毁。村人不解,请来位风水先生,结果那人却说什么“窑气外泄”,需要用一对母女来祭窑。大家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时间一长,连生计都成了问题,便选了个寡母,当晚烹羊宰牛之后,连同她的女儿,一起推进了窑里。
惨绝人寰,长依感觉冰冷的寒意漫布全身,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眼眶灼热。不可想象,这样山清水秀的村落,这样淳朴的村民,竟然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她真想一走了之,他们,根本不配她救。
“那之后,一切就好了么”!从牙缝中挤出的话,透着沁人的冰冷。
“没,没有,后来执行祭礼的那四个人死了,窑洞也被封了,大家实在没有活路了,就想着采些后山的荼蘼花酿酒,好度日”。
长依怒气滔天,周身似浴火蓝莲。对着瘫坐在椅子上的人,一字一句:“我本不愿帮你,奈何职责所在,但是你们,将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不得心安”。
一男一女席地而坐,面前一个白瓷瓶并两只小杯。男子持一杯递于女子,有馥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荼靡酒。
“味道如何”?
“香气扑鼻,回味甘醇,真是好酒”。
“此酒是我娘亲手酿造,是我弱冠贺礼,用的就是这里的荼蘼花,也是娘亲手栽种的”。
“令堂好手艺”。一口饮尽杯中酒,长依夸赞道。男子眼中的哀伤似乎淡了些,笑容真诚,只是问出口的话让她心下慌乱。
“为何,不杀了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是人,而你,是一名除妖师”。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酒香愈发浓烈。
“他们四个把我绑在家里,强行带走了娘和妹妹,我喊到声音沙哑,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妹妹还那么小,她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可是,我救不了她们”。蓝色的眸水波潋滟,他的表情那么无助。
“我从没想过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平时言笑晏晏的一张张脸,那天看着真是丑陋扭曲,所以,我杀了他们,封了瓷窑。我要断了他们的生存之路。呵,他们竟然想酿荼蘼酒为生,怎么可能呢,那是我娘辛勤栽种的,他们不配碰它”。
该怎样形容现在的心情呢,长依不知道,她只是在泪眼蒙胧中握住了男子冰凉的手,几秒之后,自己的手也被回握住。
月亮隐于山后,天,就要亮了,握在手中的冰冷手掌正在一点点稀薄。没有术法支撑的残破魂魄之所以没有消散,全凭心中怨念支撑,现在怨念已无,剩下的,就是魂飞魄散了,所以,她已经不需要动手了,该庆幸么?
“寂寞了这么久,总算要解脱了,可惜,今年的荼蘼花,看不到了”。声音已经飘渺。长依心头一动,是的,她还可以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思及此,她双手飞快结印,两手间绿色光球越来越大,是“回春”,长依自行修习的术法,可以催开百花,令枯木发芽,以此得名,但会对施法者造成反噬,且有违天道自然,被视为禁术。
光球覆盖了整片灌丛,花苞竞相开放,洁白若雪。男子的身体一点点透明,眼中已无悲伤。长依的手中是一大朵千瓣荼蘼,他想接过,却是徒劳。一缕阳光刺破天空,也洞穿了他的身体,他最后尽力张开双臂,拥抱了眼前的女子,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长依捂着气血翻涌的胸口,看着他的魂魄碎成了千万银片,闭上眼睛,泪珠滚滚而落。感觉有双手轻轻拭着她的面颊,耳边是他的声音
不要哭,你看,荼蘼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