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

作者|文竹

婶子去世十八年了!如果她健在,今年81岁。

婶子1962年腊月结婚。同在一个大门里的十奶奶与婶子的婚期是同一天。族人们说,十奶奶应先于婶子过门,因为十奶奶是长辈。十奶奶娘家五里路,婶子娘家八里路,论距离,也应该是十奶奶的花轿先到。

一个大门里,两位新媳妇,给观众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

十奶奶穿一身唐装,棉袄棉裤布料花色完全相同,衣服上红花灼灼。一条大辫子,扎了红头绳。她盘腿坐在床中央认真地“坐庐妆”,是一位古典的艳丽新娘。

婶子齐耳短发,圆脸,皮肤白皙。个子不高又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一切都正适中。她一袭暗花平绒外套,丝绸纱巾飘逸胸前。高贵高雅,美丽洋气,气质非凡。在60 年代的山村,颇为新潮。

婶子的母亲出身名门,是大家闺秀。老太太和善慈祥,温文尔雅,在村里很有口碑。婶子的大舅到过我家几次,老先生斯斯文文,语言文明典雅,举手投足透出大家风范。

婶子继承了先辈的修养,又读过书,当过工人,在家族几十位叔伯妯娌中可谓出类拔萃。她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语言文明得体,处事周到圆满,令我佩服之至。母亲常对我说:“你婶子是个能人!针线饭食,家里坡里,吊打散铺,哪一样也行!”母亲常常因自愧弗如而自卑。婶子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武双全。

婶子与我母亲在同一个院子生活了几十年,两家九个孩子,妯娌两个互敬互让,从未红过脸。

婶子心灵手巧,她曾用细毛线给我和妹妹织过透花的长围巾。多少年我的头发都是婶子给我剪,而婶子的头发多是她对着镜子自己剪,因为我和母亲都手笨,剪不好。

那年,婶子带我到城里洗澡,途中遇到她的一位朋友,我们三人到饭店吃饭。一个烩菜,一盘炸鱼。我一手拿了馒头,一手拿了块炸鱼,大口吃馒头,小口吃炸鱼。婶子的那位朋友笑着说:“你得大口吃鱼吃菜!不能和在家里一样当就菜。”这个城里的菜是有名的,那顿饭吃得真好!

我上初中时,有一年假期开学,婶子提着我的行李步行十里送我到学校。婶子在宿舍坐了一会,起身道:“文竹,我待回去了。”婶子走后,同学桂芹认定我的大名和小名相同。我说我小名不叫文竹。她说:“你婶子都叫你文竹,你小名肯定叫文竹!”为此,我俩犟了好长一段日子。桂芹不知道我婶子是文明人,当着众人面怎会叫我小名?就是在家里,婶子对我们姊妹三个也不叫小名,连一般的泛指“闺子”“妮子”也不叫,总是称“她大姐”“她二姐”“她三姐”的。

我的孩子送到娘家后,孩子喜欢到我婶子屋里玩。婶子都是热情地拿东西给孩子吃,哪怕是一块窝头。母亲就说:“你这个孩子!你二姥娘这窝头就是好吃啊?!”

婶子语言幽默风趣,幽默是高度智慧的体现。她形容一个人说话拙,就说“人家那会说话的骂一句,也比那不会说话的唱个歌好听”。

论体质,婶子不是壮实人,属于小姐身子。可是,当年的农村生活:生产队干活、种自留地、喂猪喂鸡、拾柴捞草、推碾捣磨、摊煎饼做饭、做衣裳做鞋……拉巴着四个孩子的婶子,常常是夜以继日,其辛苦劳累可想而知。

也许是世上没有完美之故吧,婶子在大半生辛劳后,到了享受生活的时候,却辗转于病榻,两年后驾鹤西行。

婶子病重期间,我去看她,她指着最小的孙子说:“我哪怕活到看着这个孩子上了学!”她不想走,她想活。她想活不是为自己。她不是那种心中没有他人、活着只为自己享受的自私鬼。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哲人说:人生如寄,尘世,旅馆而已。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哲人说:死,不是生命的终结;死是生的结果,是生命的延续。

哲人说:个人的灵魂于死后重复融合到宇宙灵魂里去。

由此看来,评论人之寿命,不能以人在尘世间之阳寿之长短论。要之,看其在尘世间的人生价值。

婶子在尘世六十三年,她拉巴了四个子女。小而言之,是为家庭养育后代;大而言之,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她的四个孩子都凭着学业和本领走出了山村,从教、从工、从政、从医、从商,在各行各业都干得非常出色。婶子的第三代更是优秀:外甥是中国公安大的高材研究生,在京城做公务员;外甥媳妇是北京大学医学博士。外甥女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甥女婿是海归;大孙子是建筑专业的研究生,未来的建筑专家;小孙子是难能可贵的体育专业好、文化课也顶顶拔尖的人才,就读于北京体育大学。

婶子这棵大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婶子在天之灵,当无比欣慰。

青年人爱憧憬未来,老年人则爱回忆过去。吾年近古稀,便常常想起些故人,忆起些旧事。每每忆及婶子,不胜感慨。写下这点文字,以此纪念我敬爱的婶母。(完)

2018年8月于静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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