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爷爷曾想悄咪咪地把我扔进井里溺死。
“都怪这个赔钱丫头,堵了我抱孙子的路”。
然而,等到他临终时,却把毕生他能想到的祝福全都给了我。
1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个大嗓门,隔着两道门,在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洪亮的哭声。
我爷爷高兴地直拍大腿:“听听,我这孙子一出来就震天响,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可当负责给妈妈接生的刘婶从屋里出来,失落的表情瞬间让爷爷慌了。
“她婶子,难道我大孙子有啥毛病,不对啊,听那声儿可有劲了,不像是病孩子啊!”
刘婶一脸窘迫,“叔,孩子好着呢,就是……就是,是个女娃娃,不是孙子,是孙女”。
爷爷惊得整个身子往后一摊:“怎么会?不是说这回铁定是孙子吗?”
刘婶好奇地问:“谁跟您说铁定是孙子啊?”
“李家大媳妇说的啊,她跟我说,我儿媳妇肚子尖尖的,肯定怀的就是儿子,我一想她都生了四个儿子了,那肯定就是了”。
“这不胡说吗?我怀我家闺女时,她也说我肚子尖尖的,肯定是儿子,”刘婶把双手一摊,“结果呢……”
刘婶扭着她胖胖的身子回家做饭去了,只有爷爷郁闷的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着旱烟。
奶奶从厨房里给妈妈端出红糖鸡蛋,经过爷爷身边时,没好气地揶揄道:“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大不了养好身体,再让小云给咱家接着生呗,你这会儿发愁有啥用?”
爷爷被奶奶这么一击,沉闷地把旱烟往地上一扔,背着手出了门。
半夜,妈妈翻身想要给我喂奶时,不由惊得一身冷汗,吓得她赶紧朝奶奶住的东屋喊:“妈,妈,你快来,三妮子不见了。”
奶奶被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吵醒了,一边揉着眼睛往出走一边嘴上骂骂咧咧:“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疯,好好的孩子咋可能不见了!”
等她走到妈妈跟前,看着包我的小花被不翼而飞,才猛然惊呼:“咋,这年头,丫头也有人偷啊!”
“妈,你说的什么话,那也是你亲孙女啊,还愣着干嘛,赶紧出去找孩子啊!”平日里温顺惯了的妈妈,头一次冲奶奶发了火。
奶奶一边把身上披着的棉衣穿起来,一边着急忙慌地出门去找邻居叔叔大伯帮忙,大家拿着手电筒,围着村子开始找。
一群人找了一夜,妈妈躺在床上也哭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奶奶他们还没有回来,爷爷却带着我回来了。
“娃饿了,给她喂奶吧”,爷爷把小小的我往妈妈怀里一放,沉闷地回了东屋。
后来,奶奶告诉我:“你爷本来想把你丢进井里的,可你这小东西跟有灵性似的,一声都不哭,就定定的望着你爷,望得他直发怵,你爷一辈子老实本分,哪干过亏心事,最后还是没敢把你扔喽!”
2
我出生那年,爷爷五十五岁,已经有了三个孙女。
大伯家一个女儿,我家两个女儿。
所以,爷爷做梦都想抱上孙子。
可两个儿子,一个让他如愿的都没有。
大伯母娘家条件好,大伯和大伯母又都在政府部门上班,别说条件不允许,就是条件允许,他跟奶奶也做不了大伯母的主。
原因无他,谁让人娘家底气足呢,经济条件好,又有兄弟撑腰,他哪敢逼迫大伯母帮他生孙子。
于是,所有压力都给到了我爸妈身上。
可生男生女也不是他们说了算,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爷爷坐不住了。
他先是找人帮忙看了风水,花了一大笔钱,按照大师的指点,迁了祖坟。
然后,又让我爸妈去了一趟泰山,说是那里有一座求子庙,很多人都说特别灵。
他甚至把村西头的地划出一亩多给爸妈盖了单独的房子,只为了借借我们村的大姓家族——徐家的旺火。
“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给我生个孙子,不然我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爷爷郑重的通知爸妈要开始努力了。
眼看着自己老爹做到了这份儿上,我的大孝子爸爸自然不想让他失望。
在家都磨破了嘴,终于说服了我妈再生一胎。
“提前说好啊,不管男女,只生这一个了”,妈妈害怕爷爷和爸爸反水,提前给他们打好防疫针。
眼看着抱孙有望,爷爷连连应声:“好好好”。
自从我妈肚子里揣了我,爷爷的眼睛就像装了雷达似的,时不时的用余光瞅一眼。
村子里的媳妇们也好奇,茶余饭后都在猜测我妈肚里这次到底怀的是小子还是丫头。
“老张头为了要孙子,把祖坟都迁了,这回肯定能如愿了吧!”王大娘有些不忍地感叹道。
“那可说不准,我娘家就有一户一直想要儿子,也迁了祖坟,结果不照样没生出儿子来”,玲玲妈一向心直口快。
“依我看,这回十有八九是个儿子,你看她的肚子,她的身形,她的反应,都跟我怀我家老四时一模一样”。说话的正是李家大媳妇,因为生了四个儿子,在我们村可以横着走的人。
不知道是什么风,李家大媳妇的这番话吹到了爷爷的耳朵里,让他更加深信妈妈这次肯定能给他生个孙子。
结果,事与愿违,我又是女孩。
不仅爷爷的孙子梦破碎了,爸妈还因为超生,被罚了一大笔钱,家里的日子也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3
听妈妈说,自从我出生以后,就很少见爷爷笑了,整天就像个霜打的茄子,终日垂头丧气的。
有时在院子里吃着吃着饭,忽然就对着祖坟的方向,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奶奶怕爷爷憋出病来,头一次怯怯地问妈妈能不能再努努力,给他们生个孙子。
被我妈一口回绝:“妈,我们真养不起了,三妮子都三岁了,我们当年因为超生借的债都还没还清,再生一个,一家子都去喝西北风吗?”
妈妈说的是实话,自从我出生,爸爸就外出打工,妈妈自己一边带三个孩子,一边还要忙地里的农活,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再生一个,爷爷奶奶未必就能帮她分担什么,他们倒是在人前有了面子,受苦受累的还是我爸妈。
加上我自小性子就又硬又倔,脾气比男孩子还大,妈妈在我身上花费的精力比两个姐姐加起来都多,她更加不敢再生。
妈妈经常指着我的脑门担忧的说:“你说你到底像谁啊,脾气又臭又倔,跟个小刺猬似的,谁粘上就扎谁,以后没人要你咋办?”
“没人要就没人要呗,我有手有脚有脑子,活人还能被尿给憋死!”
妈妈嫌我说话难听,厌恶地撇撇嘴,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结果,她午觉还没睡醒,爷爷就虎着一张脸,找到了家里。
“爸,您怎么来了,是兰兰又闯祸了吗?”妈妈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在爷爷手里拼命挣扎的我。
爷爷把我往前一推,中气十足的男高音立马充斥着整个屋子:“你说说你,怎么教孩子的,你知道我今天恰巧从旁边经过,你闺女跟别人说什么吗?”
妈妈知道我一直嘴巴没有把门的,料定我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连忙赔不是:“爸,孩子小不懂事,我一定好好管教她,不让她再出去胡说八道了!”
好说歹说,还拿出上次从姥姥家带回来的白酒塞过去,这才打发爷爷回去。
爷爷走后,妈妈把我拉到身边,“说吧,这次又闯什么祸了?”
我更来气,“我没有闯祸,今天萌萌妈说我爷爷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挡了他的孙子梦,要不是我,爷爷也不会一直在村里抬不起头!所以才给我起的名叫张兰娣。我不信,就说爷爷抬不抬起头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神仙,人只有没本事才会被人看不起”。
“结果,这话正好让你爷爷听见了?”
“嗯嗯”,我走过去拉起妈妈的手问:“妈,我想改名,不想叫这个名字了,萌萌、笑笑她们一直笑话我,你看我大姐叫张喜娣,二姐叫张迎娣,我叫张兰娣,太难听了,我想改一个好听的名字。”
“好,我们选一个喜欢又好听的名字”,妈妈眼睛红红的,“去,把你大姐二姐也叫过来”。
爸爸觉得我妈在胡闹,“这户口都上了,这会儿改名字,又麻烦还得花钱,非要这么折腾干嘛,不就是个名字嘛,有什么可改的”。
可我妈压根没听他的,领着我们姐妹三个翻了一晚上的新华字典,终于为每个人寻好了名字。
大姐叫张楚然,二姐叫张佩婷,我叫张颖晞。
那年我六岁,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4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像我们家这种家里全是女儿的家庭,总会不自主的被人低看 一眼。
小到平日里的嘲笑,大到明目张胆的欺负,仿佛是那个年代里人际交往的“灰色法则”。
有一次半夜,爸爸带着一脸伤回家,妈妈诧异地问:“你不是去浇地去了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是跟人打架了?”
爸爸不搭腔,目无表情地躺到堂屋的木椅上,不再说话。
后来妈妈才打听清楚,本来是我们家先排上的号,但徐家老大仗着自家兄弟多,硬是抢了爸爸的号,先去浇自家地去了。“
爸爸势单力薄,大伯又常年在外,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被徐家兄弟狠狠揍了一顿。
知道了来龙去脉,妈妈无奈的劝爸爸放宽心,别计较那么多。
”你们姐妹三个给我记住了,一定要好好读书,让那些瞧不上咱家的人也看看,女儿也能有大出息“,妈妈经常耳提面命的教导我们。
所以,小时候哪怕家里条件不好,妈妈从来没有在教育上打过折扣,别人家孩子有的辅导书我们都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课外书,妈妈咬咬牙也给我们买来。
对于妈妈的”魔怔“行为,爷爷曾指着爸爸的鼻子骂道:”攒俩钱儿全投到几个丫头片子身上,到最后还不是嫁到别人家去,这不是瞎折腾吗?有那钱,不如好好孝顺孝顺你爹妈!“
自从抱孙梦碎了以后,爷爷渐渐有了及时享乐的苗头,先是让爸爸和大伯出钱给他翻盖了老房,又让大伯给他和奶奶报了一个旅游团,天南海北的玩了半拉月,回来逢人就炫耀自己去了哪些地方,引来周围好几个老头羡慕。
爷爷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眼红是什么滋味,嘴巴笑得快要咧到耳朵上。
”还是你老张头有福气,早早解脱了儿孙债,哪像我们,手里有点钱,都得先紧着孩子们“,说着,老李头从怀里掏出五块钱,打发孙子去买糖吃。
老徐头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还是你命好,不用跟我们似的,一把年纪了还得帮忙看孙子,这要是有良心还好,要养出白眼狼,一辈子都得搭给他们“。说完,不忘逗一逗怀里的小孩:”乖乖,以后长大了,给爷爷买烟抽不?“
两三岁的娃娃,咧着小嘴甜甜的回应:”给,给爷爷买这么多这么多的烟!“
稚嫩的童声一出,含饴弄孙的画面立马让爷爷红了眼 ,他踉跄着从小马扎上起来,从老头群里退出来,灰溜溜地回家去。
迎面正撞见我在院子里写作业,我以为他又会不搭理我,自顾自去墙角蹲着抽烟。
没想到,他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问我:”丫头,以后长大了会好好孝敬爷爷吗?“
我抬起头,”想要我孝敬你,起码你得对我好才行吧!不然,我凭什么要孝顺你!“
爷爷被我这番话气得火冒三丈:”作孽啊,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混蛋玩意,早知道当年就咬咬牙把你丢进井里去了,我是你亲爷爷,你为啥不孝顺我?“
”那我还是你亲孙女呢,也没见你对我有多好啊!“
5
不出所料,爷爷把状告到了妈妈那里,”好好管管你家三丫头,小小年纪就忘恩负义,长大了可还怎么得了。“
妈妈听完事情经过,还是觉得我说话太过头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爷爷,你不该跟他那样说话的,哪怕心里不愿意,嘴上也要礼貌孝顺些“。
妈妈一直害怕我这心直口快的火药桶性格哪天会给自己招来灾祸,一直教导我说话记得拐点弯,可我总是让她失望。
我却不这样认为,自从我记事以来,爷爷别说陪我玩、给我买好吃的了,连路上照面,他都假装没看见我。
这样的亲人,还不如我身边的朋友对我好,我干嘛还要热脸贴冷屁股,巴巴地过去讨好他?
无论妈妈如何劝导我,我就是不肯去认错,她拿我没办法,只得由着我去。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从那以后,爷爷竟开始频繁关心起我们姐妹仨来。
那时候,大姐二姐已经上了初中,因为离家远,就在学校住校,每周五下午才能回来。
爷爷觉得,二十里地的路太远了,两个女孩子骑自行车回来不安全,于是自告奋勇地担当起接送两个姐姐的任务。
妈妈当然求之不得,当即给爷爷拿了五百块钱作为感谢。
爷爷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收,”你收着吧,给三妮子买点新衣服,别给孩子总穿老大老二剩下的旧衣服,女娃娃家长大了,知道爱美了,总穿旧衣服,该不高兴了“。
妈妈回来兴奋地原模原样把爷爷的话复述给我听,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你爷爷怎么突然就变了,以前你们小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竟然主动照顾你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却着实不屑:”能是什么原因,应该就是害怕自己老了,没人管呗!“
”去去去,你嘴巴别这么毒,不管怎么说,现在越来越像一家人了,挺好,我得给你爸说道说道,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妈妈急匆匆地跑里屋去给爸爸打电话。
我坐在窗边的小桌子旁,望着不远处的庄稼地发神:”难道,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6
有天,爷爷乐呵呵地拿着一张宣传单来找我妈,一进门就高兴的招呼我妈:”天宝他媳妇,你快看,我给咱大妮二妮选了个啥?“
妈妈凑近去一看,是一张中专学校的宣传册。
爷爷高兴地告诉妈妈:”这是我跟你王姨那儿拿的,她孙女去年就是上的这个学校,今年就能去实习了,明年就能正式工作领工资,听说到手这个数“,爷爷伸出两根手指头,骄傲地说。
”你看咱家大妮二妮也上初中了,这会儿要是直接去读中专,就能早两年赚钱,要是读高中,考不考得上还另说,到时候你们供他们仨上学,压力太大了,就咱家这条件,哪供得起啊!“爷爷有些担心地说。
妈妈看着爷爷把中专夸得天花乱坠,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推脱跟爸爸商量一下再说。
爷爷把宣传单往桌上一放,满意的回家了。
晚上,我睡醒一觉,迷糊中好像听到妈妈在跟爸爸打电话,”你爸说的也有道理,可两个丫头都学习不错,不去考大学,真害怕以后她们会怪我们…… “
第二天一早,看到眼睛红肿未消的妈妈,我忍不住劝她:”妈,要不让姐姐们读高中吧,我们一定好好努力,长大赚更多的钱,好好孝顺你们。“
妈妈没有回答我,只是催促着我赶紧吃饭,别上学迟到了。
下午放学,一进大门,就听见爷爷在抱怨妈妈,”你说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傻?放着享清福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费劲吧唧的供三个丫头考大学,上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以后要嫁人生孩子,那不是白糟蹋钱吗?“
妈妈一脸无奈,“爸,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孩子们的事还是得听听她们的意见,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难处,就让孩子放弃自己的前途,不是?”
“作,你们就可劲作吧”,爷爷有些气急败坏,“我看哪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你们朝谁哭去!”说完,气哄哄地走了。
周六晚上,趁着姐姐们回来,妈妈郑重的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把各方利弊都分析了一遍。
大姐思忖良久,拿起桌上的宣传单,决定去读那所学校的会计专业。
“嫣然,”妈妈有些心疼,“妈知道,这些年你很懂事的为爸妈分担了很多,可是妈不希望你在自己的未来前途上委屈自己,你不要考虑太多,你只需要告诉妈,你想不想读高中考大学,其他的都是我跟你爸需要考虑的事情”。
大姐抓过妈妈粗糙干裂的手说:“妈,我没委屈自己,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自从上了初三,我学习越来越吃力,每天都害怕考不上高中会让你跟爸失望,现在去读会计,或许也是一条出路,没准在这条路上,我会走得更顺当呢?”
“妈”,二姐也握住妈的手,“我还是想考大学,我一定会努力的,真的”。
妈妈帮二姐把头发捋到耳后,温柔的说:“妈知道,你们都是让妈妈骄傲的孩子。”
隔了几天,大姐就去了那所中专学校,妈妈送完大姐回来后开始更加卖力的赚钱。
我听到她跟爸爸说,打算再多承包几亩地,还要爸爸跟大伯商量,把大伯荒废的宅基地种上蔬菜,这样每隔五天,还能去集市上摆摊卖卖菜。
那几年,爸爸只有过年才回家一趟,其他时间都在外地打工。
妈妈则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从早忙到晚,从春天忙到冬天,地里没活了,她就去县城棉纺厂打工。
而我们也没有让爸妈失望,大姐自从上了中专,阴差阳错发现自己特别有天赋,别人学不明白的知识点,老师稍微一点拨,她就会了。
二姐本来就学习好,自从大姐走后,她更加刻苦学习,她说:“大姐走了,我知道她还是有点不甘心的,我要把大姐的那份心愿也加进去,将来一定要考进一所好大学。”
而我,在那一年,彻底迷上了小说,每天躲在文字的世界里天马行空的幻想,幻想着哪天自己也能像书里的主角一样,单枪匹马地闯荡世界。
7
大姐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带了男朋友回家。
男生一米八的个子,黑黑瘦瘦的,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服,好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大姐说,男生名叫林涛,比她大两岁,他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这一次专门带他过来见见家里人。
林涛的到来,让爸妈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不觉他们的大女儿竟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妈妈赶紧把男生让进屋,爸爸拿出家里的好茶叶,泡来一壶好茶。
两个人局促的招呼着这位不速之客,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扯开话头。
最后还是爸爸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指挥妈妈赶紧下厨做饭,然后让我去叫爷爷奶奶过来。
或许真的姜还是老的辣,吃饭间,爷爷三两句就问明白了林涛家在哪儿、家境如何、家庭成员有谁、一个月赚多少钱……这些爸妈不好意思或没想到的问题。
果不其然,林涛第二天就一声招呼都没打,一大早就离开了我家,只给大姐留了一张分手的纸条。
“你爷爷也是为了你好,怕你跟了那小子,以后日子过的苦”,爸爸安慰被分手后恸哭的大姐。
可大姐依然每天哭,闹着要跟林涛走,被爸爸硬拦在了家里。
隔了几天,爷爷提着两斤猪头肉来,笑呵呵的告诉爸妈,他给大姐找了一门好亲事。
对方是个包工头,早早在老家盖了二层小楼,家里还有小轿车,条件不是一般的好,就是比大姐大了十岁,离过婚有个儿子。
妈妈很生气,直接回绝:“爸,你想啥呢,别说嫣然刚跟林涛闹掰了,就是没有林涛,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不能嫁个二婚的呀,你把你孙女当什么了?”
“你们啊,就是穷讲究,你再喜欢,不还得穿衣吃饭,那喜欢能当饭吃?”
爸爸怕爷爷又惹妈妈生气,提着猪头肉哄着爷爷回家喝酒去了。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翻篇了,没想到,爷爷却来了个先斩后奏。
那天,爸妈带二姐去医院看病,只有我跟大姐在家。
爷爷身后跟着一个胖胖的男人找上了门,“这就是我大孙女,怎么样?如花似玉不?”爷爷指着大姐讨好地对胖男人说道。
胖男人用色迷迷地小眼睛打量着大姐,伸出五个手指头,“彩礼这个数怎么样?”
爷爷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挺好挺好,但说好的聘礼什么的都不能少哈”。
“当然当然”。
看着面前两人你来我往的把自己当个物件一样讨价还价,大姐气得哭起来。
“哎哟,大妮子,你别哭啊,爷爷给你找的这个王哥可比你那个小年轻强多了,你就等着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吧!你听话,今天跟王哥先去县城逛逛熟络一下,等熟了就好了”。
说着,胖男人开始去拉大姐出去,爷爷在旁边好意哄着。
“我看今天谁敢带我姐走!”
我举着菜刀站在门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爷爷很生气,“三妮子你又发什么疯,大人的事你别管,等你爸妈回来就说你姐出去玩了,知道吧?”
“再往前我可就不客气了,我现在不到十四,杀了你们也不坐牢,不信咱就赌一把!”
爷爷和胖男人面面相觑,最后胖男人还是松了手,抱怨爷爷又蒙他,骂骂咧咧的走了。
爷爷一看“金主”走了,小心翼翼的从我身边经过,才悻悻地回家去。
大姐受到惊吓,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最后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乡。
8
自此,我在村子里有了“悍丫头”的名号,拿刀要砍自己亲爷爷的事迹一度让我被人指指点点了很长一段时间。
转眼间,二姐凭借优异成绩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飞出了我们那个小县城。
毕业后,更是进了一家外企,从此在南方扎下了根。
而紧随其后的我却没有那么出色,高考落榜后,我去了省内的一所三本大学,在浑浑噩噩中混了四年。
毕业后,爸妈劝我回家考公务员,我却对体制内的工作完全没兴趣,自顾自地闷在家里写小说。
爷爷听说我上了大学,结果却还在家啃老,逢人就说:“我早就知道这个丫头成不了事,火药桶脾气,炮仗嘴,这下好了,连养活自己都办不到,这以后嫁人都不好找婆家”。
妈妈委婉的劝我出去找个工作过渡一下,我依旧一根筋的只想在写作路上冲。
最后连爸爸都对我彻底失望了,“早知道就不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学了,读那么多年书就读成这个熊样子,我都跟着丢人!”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看小说走了运,我的第一本小说就成功签约出版,并一跃冲上畅销榜。
接着,我一边继续写作,一边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经营起一个情感公众号。
凭借着出书时的名气,以及自媒体的东风,我成功转型自由职业者,并在短短三年内实现了财务自由。
我给爸妈在县城买了新房,空里带着他们去旅游,代替两个远嫁的姐姐待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的衣食起居。
我爸妈真正成了全村最令人羡慕的对象。
日子久了,爷爷好像脑子突然开窍了。
开始经常送东西过来,有时候是老家地里的花生,有时是别人送他的补品,有时是院里树上结的石榴。
每次都不多停留,只是临走会嘱咐我妈:“让三妮子也尝尝。”
妈妈偶尔会劝我放下过去,甚至试图在我面前帮爷爷说好话。
“我知道,你爷爷以前做了一些过分的事,但他人不坏,记得你刚去县城上初中,你大姐刚好去读中专,家里实在缺钱,还是你爷爷拿出卖粮食的钱,给你交了学费”。
“人啊,一辈子哪有不犯错的,他今年都八十岁了,第二天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数的年纪,你做小辈的也不好太冷漠”。
可是,我没有妈妈那样宽阔的胸怀,也没有妈妈那样的软心肠,我只知道不想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
看我油盐不进,妈妈也不再说什么。
转眼,爷爷的八十大寿到了,大伯和爸爸商量好好大办一场。
两兄弟早早在镇上的饭馆订好了一桌饭菜,还把家里的孩子都叫回来,只为给自己老爹一个热热闹闹的寿宴。
爷爷那天很高兴,头一次见着自己的四个孙女聚齐了,脸笑成了一朵花。
“好好好,孙女都长这么大了,连最小的兰兰都当老板了,咱这一家子也算是混的不错”。
他还是习惯叫我兰兰,而不是叫我颖晞。
所有人都祝爷爷长命百岁,可谁也没想到,这却是他生命凋零之前的片刻高光。
爷爷是在去厕所方便的时候摔倒,之后不省人事。
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他送到医院,却只看到医生连连摇头。
那时,我们才知道,爷爷早在一年前就得知自己是肝癌晚期,只是他谁也没告诉,连奶奶都被蒙在鼓里。
爷爷弥留之际,清走所有人,只留下了我,他用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抓着我:“兰兰啊,爷爷对不住你,当初不该想要把你扔进井里,爷爷错了,爷爷要走了,以后会在天上保佑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不是错觉?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爷爷的手正在慢慢从我的手中滑落,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谢谢,爷爷”。
或许听到了我的回应,一双浑浊的眼睛终于缓慢的闭上了。
9
爷爷的葬礼是按照老家的风俗来办的,大伯和爸爸因为愧疚,在灵堂里守了三天三夜。
我们都无法想象,爷爷最后的时光,是如何独自忍受身体的那种彻骨疼痛。
他那样一辈子滋润日子过惯了的人,如何瞒住所有人,假装自己依然硬朗健康啊。
“三妮子,其实你爷这些年一直都在为当年要溺死你的事怪自己,他也想对你们几个女娃子好,想着女娃娃家找个好婆家就一辈子不受苦不受累,可你们几个,个个都有自己想法,他这个老古董,到哪儿都是被嫌弃的”。奶奶用有点漏风的嘴,缓慢地解释着。
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记忆好像中了病毒一样出现乱码。
那些曾经冷眼旁观的淡漠,那些拼命想要控制的强势,那些冷嘲热讽的诋毁,仍然牢牢地占据着我最初对爷爷的印象。
所以,这些隐蔽的、迟来的深情,到底又是想要我做出什么反应?
爷爷下葬的时候,大伯和爸爸哭得不能自已,姐姐们配合得掉下几滴眼泪,而我依旧没有找到那种扑上去痛苦流涕的感觉。
尽管所有人都说爷爷对我最好,毕竟他在生命的尽头把毕生能想到的所有祝福都给了我。
可是,无感就是无感,我还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去哀悼他,而只能尽力尝试着用对待朋友的方式默默祝福他一路走好。
人生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没有谁会一直等在原地给你机会去弥补。
哪怕行将就木,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