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6日 星期三 天气阴
“阿娘,你让我再等几年,好哇?”
“等等等,同你一般的女孩子都做阿娘了,你要等到几时?再等下去,你就是老姑娘了,男孩子耗得起,你耗得起吗?女不过两轮,再有一年,你就是有再好的条件,也不好再说人家了,娟娟,你听阿娘一句话,你婶子那是最疼你的,她会害你?男孩子你也见过,模样端正,也高挑,家里还把房子盖好了,只要你点头,你只等着享福,还有哪样不如意?”
“阿娘,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就不明白你到底在想啥,你非要气死我才作数?”
“阿娘——”
“我不管你答不答应,反正我应下了,到时候你要不同意,我打断你的腿。”
“反正我不同意!”
......
“娟娟,算阿娘求你,你点个头应一个好不好?”
“阿娘,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现在是外头那些闲言闲语在逼你。你知不知道外头现在都如何说你的?你一个清白女孩子的名声,就这样不要了?”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你将来是要出嫁的啊,现在被说成这样,以后还有谁愿意来给你说媒?那你就真的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呀!”
“这样正好,省得他们天天来嗡嗡的吵个不停。”
“你——”
......
“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如何呢?你到底在等什么呀?”
“不知道。”
“不知道?呵,好一个不知道啊。罢了罢了,反正现在已经没人愿意踏进咱家这门槛了,随你吧。”
.......
“你们听说了吗,老东来家的闺女疯了,连她阿娘都不会喊了。”
“真的假的?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去他家的时候,还晓得喊我阿婶,给我倒茶呢。”
“听说就不久前,突然就不认识人了,还整天整天往村口跑,说是要等人。”
“那这么说她在外头跟别人过日子的事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估计如今被甩了,受不了,脑子就坏掉了。”
“真是可怜,要是当初同意了我介绍的那个,估计现在孩子都好几个了,何必还受这样的苦。”
“就是说,何苦来哉。人呐,就是天生贱骨头。”
......
(一)
我认识娟娟的时候,她已经疯了。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回到雀子铺,路过村口的时候,就看见她嵌在柳树的弯杈里一边往洗衣板上扔石子一边吧嗒吧嗒吐痰泡泡。
我被阿妈拽了一下,被换了位置:“一个傻子,别叫她打到你。”
我点了点头,又偷偷看了她一眼,她那时也正好在看我,眼神被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挡了一大半,吓得我一个激灵,哇地就哭了。
阿姆跟在后面,听到我哭,急忙跑过来安慰我:“别怕别怕,她不伤人的,妮子乖,不哭不哭了,阿姆马上就叫她走。”说完,阿姆便把手上的香蕉掰下了一只给她递了过去:“娟娟,你今天早点回家啊!”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懒懒散散的起身接过香蕉,没说话也没点头,踩着树杈跳到了另一边的田埂上,甩着两根大辫子,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阿妈一脸惊讶地盯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阿姆:“那是娟娟?”
“是啊,娟娟。”阿姆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不太好,“她的命不好,现在这样,一辈子也没盼头了。可怜你东来叔和东来婶,六十刚出头就都白了头,以后,还不晓得怎么过哦。”
“娟娟怎么这样了?她那么好的模样,又学得一手顶好的纱针绣,也算是个顶好的妙龄子了,怎么——”
“都是命!”阿姆又叹了一声,比之之前,更沉重更无奈了,“家里给她相了人家她不乐意,非要等,谁也不晓得她等啥,等着等着,闲言闲语一多,心态也就不好了。”
“哦——”阿妈拉了拉我,突然迈了一大步,“村里就是这点不好。”
(二)
我来雀子铺有个几天后,就大体和周边的人都熟络了起来,偶尔还跟他们一起学调子:“雀子铺有个老姑娘,粗布麻衣破烂叮当,不会说来不会唱,痴痴等着归还郎,一时哭来,一时嚷街坊。”
能完完全全唱下来的那天,我特意跑到阿姆面前去炫耀:“阿姆阿姆,这些天我学会了一个好调子,唱给你听一听啊——”
“好哇。”阿姆一边点头一边笑,却好像不太高兴,倒是没有说什么,一直等我唱完,才把我拉到怀里,轻声问我,“你晓得这个唱的是哪个人不?”
我摇了摇头,竟觉得有些不自在。
“是娟娟。”阿姆说,“那个你在村口见到的姑娘。”
我吓得一颤,眼泪很快就溢满了眼眶:“那我不唱了。”
“嗯。”阿姆一边给我擦泪一边点头,而后努努囔囔道,“是不该唱,是不该唱。”
那之后,我便真的不唱了,村口也极少过去。
后来暑期结束,我要去村外的学堂里上学,便不得不路过村口,我很怕,去报道那天,我紧紧攥着阿姆的手,手心里直冒汗。
阿姆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揉着我的头,边走边宽慰我:“娟娟安静得很,她没打过人,你不用怕的。”
可我还是缩了又缩,最后走近的时候,都快要和阿姆黏在了一起。阿姆却一边笑一边喊她:“娟娟,这是我孙女,以后你多照应她啊。”
正在洗衣的婆娘们哈哈笑起来:“阿婶,你怕是糊涂咯,叫她照应,哈哈,真是好笑的嘞。”
“洗你们的衣服吧!”阿姆说完把我拎了一下,帮我恢复了走位,然后才拉着我走了。
可是没走两步,我还是没忍住,瘪着嘴就哭了起来,阿姆一边安慰我一边笑:“你怎么就怕成这样,她又不是老虎。”
身后,洗衣的婆娘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傻子,你看你把人家城里小孩吓成什么样子咯哦!”
之后,便听得一阵石子砸洗衣板的声音。
那群婆娘们这次倒是不笑了,打头的那个嚷的惊天动地:“作死啊傻子,你再这样,信不信我去你家说媒,把你许给隔壁村的许大壮啊!”
我被这一声吓得打了个嗝,竟止住了眼泪,吸了吸鼻子,贴着阿姆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此时的娟娟突然站了起来,把手上的一把石子都砸在了水里,然后踩着枝丫跳到了另一边的田埂上,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原来她也会生气的啊!”我想着,突然觉得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怖,不禁问了一句:“谁是许大壮啊?”
阿姆见我不哭了,拿了手绢给我擦泪痕和鼻涕,快完事的时候才轻声回答我:“一个真正的傻子。”
(三)
那次之后,我原以为自己不那么害怕了,可每次快到村口的时候就怂了,只能又回家拉来阿姆。
就这样,阿姆送了我整整一年,我才终于不害怕了。
那时我才渐渐发现,娟娟是真的很安静——我每天早晨七点去上早课,那时就能看见她坐在柳树的弯杈里,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动弹,偶尔会扔一扔小石子,但都斯斯文文的。晚上五点放学,她仍在,仿佛一天到晚都没有离开过。
那一年,我越来越胆大,也终是一点儿也不怕她了。但很可惜,我没有和她有过交集,甚至也没有搭过话。
后来四年级毕业,我便要去远一点的镇上,一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也就更是冷淡了。只是每次回来,都能看见她坐在弯杈里,像嵌进那棵柳树里了一样。
有一次和阿姆闲聊,说起她,我问阿姆:“阿姆,她为什么总坐在那里?”
阿姆苦笑了一声,然后摸摸我的头:“大概是——等人吧!”
后来我的学业越来越忙,一个月有时只有一天休息,我便不常回雀子铺了。
有一次,学校放了大假,补习班也休息,我便回去了。
路过村口的时候,那棵柳树的弯杈里居然没有人,只是枝杈盘在一起微微下沉,快要倒了的样子。
回到家我立马就问了阿姆:“娟娟怎么不在了?”
阿姆长叹了一口气:“跑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的守在村口,怎么说跑就跑了?”
“树要倒了。”阿姆怅然说道,“有人把她说给了许大壮。”
“那个真正的傻子?”
阿姆点了点头,眼神里蕴含了许多情愫:“要说,嫁了就嫁了,贫一辈子,富一辈子,苦一辈子,甜一辈子,哪样不是过,她偏要反抗,如今,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晓不晓得回来——”
我看着阿姆,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娟娟时她踩着树杈跳到田埂上的样子......
(四)
原本以为,故事就那样结束了,可没想到,我再次回家时,她居然又嵌在了那棵柳树上,她的长辫子被剪了,手也空了一只,整个人怏怏的,不是熟识,根本分不出来她还是个女子。
同我一起进村的一行人看见她,都哆哆嗦嗦挪到了我的另一侧,然后疾步如飞地走掉了。
我冲她笑了笑,第一次跟她说话:“娟娟,你回来了啊!”
她侧了侧身子,没有看我,也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半爬着挪了下来,然后从我身边一跛一跛地离开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离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窸窸窣窣的,很是不好受。
回到家,我问阿姆:“娟娟怎么了?”
“你见到她了?”阿姆突然变得很紧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我被阿姆这一番举动弄得不明所以,不禁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是看看你受伤了没有。”阿姆叹气道,“娟娟现在是真疯了,遇到人就打,现在村里没人敢惹她,没人敢惹。”
“怎么会这样?”
“是啊,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阿姆又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特别不好,“要不是他们都嚼舌头说她在外面的时候被几个流浪汉侮辱了,说得那么难听,也不至于——害得你东来婶气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娟娟也不会——”
“什么?”
“你东来婶没了。”阿姆拿着手绢擦了擦眼泪,“还有你东来叔,他那么硬气的人,扛了那么多年,现今也抗不住了。”
“他怎么了?”
“脾气差的很。”阿姆沉声道,“娟娟的手和腿就是他打坏的。娟娟当天就疯了,彻底疯了,她自己拿着剪刀把自己的辫子,耳朵都剪了,我去她家的时候,满地都是血,好不吓人呐。”
我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嘴唇都开始打颤:“他是娟娟的亲阿爹,他怎么——”
阿姆捏着手绢又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命,都是命呐。”
(五)
这次再回家,村口的大柳树已经没了,洗衣服的蓄水池也被填平立了一块大牌坊,上面用乌青墨写着“雀子铺”三个大字。
“你不是说村口有一棵大柳树的吗?”王权左顾右盼看了看,有些失望,“怎么没有?”
“树老了,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吧!”我叹气道,心里不由又想起初次见到娟娟的场景,一阵酸楚,“人也有等不动的时候吧!”
回到家,阿姆已经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见到我们,高兴得不得了,一手拉着我一手拽着王权:“真好,真好!”
快入席吃饭的时候,阿姆突然拿了一个大碗去挑菜,看着我和王权看着她,她尴尬地笑了笑:“给娟娟弄点吃的。”
“娟娟?”我不由地有些欢喜,“她还活着?”
“是啊,还活着。”阿姆喃喃道,“倒不如死了干脆。”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吧!”
“先吃饭,吃了饭我再带你去。”阿姆把挑好的菜盖了盘子温在了铁锅里,然后招呼我和王权吃饭。
那一餐,吃的很不是滋味。
饭后,阿姆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取了篮子盛了饭,又把菜取出来:“走吧。”
我点了点头,把大白羽绒服脱了换了一件阿姆的大棉袄:“她该认得吧?”
“嗯。”阿姆点了点头,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像我。”
“我也去吧,常听你说起,也见见,可以吗?”王权突然蹿了出来,显得格外真诚。
“去吧,只是地方脏,怕是——”阿姆看了看王权,没有接着讲。
王权却很高兴,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接过了阿姆手中的篮子。
去的地方不是娟娟的家,是阿姆以前供神龛的小房子,我正准备问,阿姆倒是提前开了口:“娟娟家被几个不知事的小娃娃放火烧了,这个地方好多年不用了,我就让她在这落个脚,总比外面好一点。”
推开门,娟娟就蜷在一堆稻草上,旁边放着一床大棉被,她也没有盖。
“娟娟?”阿姆喊了一声,她没有应。
“娟娟,起来吃饭了。”阿姆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应。
“娟娟?”我跟着阿姆一起喊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好的预兆,“会不会是?”
“我看看。”阿姆说完便准备去翻她的身体,手还没探出去,王权的手却已经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娟娟?”
这一次,娟娟蠕动了几下,然后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突然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睛里闪出一道光,睁大了好多,最后瘪了瘪嘴,竟然开口说出了声:“你来啦?”
她的声音沙哑干裂,欢喜又委屈,仿佛解封了千世万世的厚重。
“娟娟会说话?”我震惊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十几年了,这怕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吧!”
王权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摇了摇头,一下子埋进了王权的怀里:“她可能等到了。”
尾声
娟娟在我离开的一个星期后就死了。
听阿姆说,死得很安详,面容也很好看。
我点了点头,让阿姆代我在她坟头放一束花。
那天晚上,我竟然梦到了她,梦里,她穿了一身拖地的白纱裙,留着两根又粗又秀丽的大辫子,好看极了,只见她挽着一位男士的手,徐徐像我走来,娇羞的像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