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干净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我脸上,此时我正躺在竹椅上享受着安静的下午,院里弥漫着微微的金银花香,那还是他孙女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院外有些许行人来来往往,天上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正追逐打闹,一切显得那么美好。我突然听见一连串的敲门声,嘭嘭嘭,敲的很急,我内心一紧,这感觉似曾相识。一把老骨头了,揣着点好奇先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村里同辈的差儿子给我送些野味和土特产,从口袋摸出了两张两元给小伙后,小伙子开心地走了。将东西放好后,又慢悠悠走回到院里树下,年纪大了,走多几步都嫌累。赶紧坐下喘口气。对了,四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敲门声,嘭嘭嘭,差点就没破门而入了。从衣服内衬摸出一个木制的护身符端详,记忆里的故事又一次活跃在我的脑海当中。那护身符只剩半个身子,裂缝处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子弹痕迹,上面本来是横画着一只老虎,现在只剩了一个虎头,没了身体,一点威风都没有。
这个护身符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然而这个护身符并不是我父亲的,也不是我的,是村里父亲同辈的伯父的。我父亲是村里那一代人男娃排第九的,所以人称杨老九。而那位护身符原主人是杨二伯父。那枚护身符随着杨二伯父的牺牲变成了两半,一个留在他本家保管,一个留给了我父亲,父亲走之前又留给了我,嘱托我多照顾一下他家人。虽然眼睛这些年看东西越来越糊了,但摸着护身符上的小虎头,父亲那一辈人的事愈加清晰。
我们的村子叫泰青村,曾经有些人叫它好汉村,也有些人叫它寡妇村。这是因为村里的男儿经常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剩一村的老弱妇女。我父亲原本不是出生在村里的,他是被抱回村里的。他的生母是村里人,然后他生母生出他后就去世了,并连带着他生父和生父的弟弟妹妹都去世了,被婆家人嫌弃。刚好村里有个叫杨呲的生不出带把的,就把孩子带回去养。又因为那一代孩子都是按从小到大起名字,他拍第九,就叫杨九。说来奇怪,父亲打母胎起就很瘦,不管吃多少好东西都胖不了,村里其他同辈的孩子长的一个比一个壮,啥都吃啥都吃的津津有味。而我父亲不能吃太多,吃太多会拉肚子,一拉肚整个人就跟没魂似的。又因为农村人觉得长得胖长得壮就是好看、就是有福气。所以,那一辈人就我父亲最瘦,最不好看。我父亲脸比较长,眼比较小,眉毛稀疏,嘴巴也小,给人看起来像个猥琐小老头,不过确实他也是个猥琐小老头。
一九零零年那会,国家有难,杨呲公和村里的兄弟抽出大刀共赴国难,十二位好汉只剩下一个年纪最小的杨穆。当瞎了一只眼睛和断了一条胳臂的杨穆背着十二把大刀一步步从村口走到村里的最老香樟树下跪下的时候,就知道其他好汉全牺牲了。那一天整条村哭声连绵不绝,老的小的一齐痛哭。后来,村里人一起请人立了个壮士碑,里面死去的好汉们。那时候我父亲十一岁,村里最大的杨大也才十五岁,他们纷纷挑起男人的担子干活养家。那时候,父亲比较调皮捣蛋。村里杨二长的最壮,也就是最好看,而我父亲长的又瘦又猥琐,经常被村里人拿来跟杨二对比。为此,我父亲记恨在心,有一次杨二干活累的不行,躺在老樟树下打起了呼噜,我父亲就摸走了他怀里的护身符,将它放在用茅草盖住的猪粪坑上面,并且用一些黄土铺在茅草上,伪装成路面。等到杨二醒了,发现自己的护身符不见,当即红了眼,一边叫一边吼,在村里转悠。没多久,杨二终于看见自己的护身符掉在养猪圈旁边地上,二话不说连忙过去准备拿起来,噗嘶一下,连人带符一块掉下猪粪坑,虽然猪粪坑不是很深,但已经累积两尺高的猪粪水。等杨二爬出来的时候,空气里已经飘散着肆无忌惮的臭味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里的娃一窝拥过来看好戏。笑了很久后,女娃捂着鼻子跑开了,还有一些男娃正在冷言嘲讽。而我父亲笑着跑到田里告诉杨二他娘,杨二他娘黑着脸赶紧从田里回来,边说边骂拉着杨二去村里老水井旁洗。这时,男娃们还远远跟着看热闹。杨二他娘,毫不客气地扒光他的衣服,从井里打水,一桶一桶用水冲洗杨二,偶尔还抓一把沙子抹他身上。不一会儿,杨二身上全都是红斑。杨二娘骂累了只管认真挫着杨二,周围的小伙伴也笑累了,天色也差不多了,纷纷回家各找各娘。只有我父亲还躲在老香樟树后面漏半边脸看着。杨二自始至终没跟他娘解释什么,只是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木制护身符。等到他娘洗完他,并给他套上披着干活的外套的时,偌大的杨二娃才嚎啕大哭,眼泪淋湿了大半外套。杨二他娘眼也红了,一伸手默默地抱住哭成泪人的杨二。杨二终于开口说:娘,差点就弄丢爹留给我唯一东西了。杨二他娘温柔地摸摸他头说:好孩子,娘知道,不怪你。我父亲那时候突然想起大嘴巴杨三曾偷听到残废穆跟村长说:二娃他爹最惨呀,被抓去用火把从头烫到尾,最后被活活烧死。想起这事的时候,我父亲内心好一阵不是滋味,感觉胸膛堵着慌,赶紧溜回家去了。任是当年,父亲喝着米酒,醉醺醺跟我的三姐弟说的时候,也是一脸揪心的样子。
父亲还曾怂恿过杨大、杨五、杨六去隔壁村偷瓜。我父亲提出计划让他们三个去弄。杨大的手长脚快,杨五的衣服比较大,力气也大,杨六脸皮最厚、最会说脏话。杨六先去骚扰守瓜的瓜农,等守瓜人不耐烦追着杨六跑时,杨大再快手快脚地去瓜田摘两个瓜,那时候,守瓜人追不到杨六就立马回来了,他刚好撞见杨大偷瓜,杨大就赶紧沿着路先跑去小土坡后面,瓜农慢他一步,那时候就到杨五出场了,杨大顺着小土坡后面继续跑,而杨二在衣服里装两个土块从土坡出现往另一边跑,守瓜人因为小土坡挡着看不到杨大了,但看见一个杨五用衣服兜着东西出现,觉得瓜转移到他手里了,就去追他,等快追到杨五的时候,杨五就扔掉土块,瓜农发现是假的瓜,无可奈何。因为计谋是我父亲提出的他们仨分了一个西瓜给他,剩下一个三人一起吃。我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千万别偷第二次。瓜又长大了些,圆鼓鼓的大瓜和圆滚滚的太阳,让他们三忍不住再故技重演。这次,瓜农的同村人正好在地里耕作,他们认识这几个孩子的父亲。等他们偷完瓜后,他就带着瓜农到他们村子里兴师问罪了,瓜最终还是赔了,他们三还挨了打,还是用拇指粗的竹条打的。我父亲知道这事后,笑了一下午。后来,每年父亲和其他村的朋友喝小酒的时候都会说起这点小事,事倒是挺简单的,只不过被他在那添油加醋,怪声怪气地说,惹得满堂大笑,大抵都是在炫耀他的小聪明。
我父亲身板瘦小,长相不尽人意,调皮捣蛋是村里有名的刺头。后来他还学会了耍流氓。就比如说他会趁女孩子玩游戏的时候,扯女孩子的衣服,或者唱一些黄腔小曲来调侃女孩子们。这时肯定会有姑娘追着他跑,他体力身板本来就不是多好,每次跑累了就躺地上不动,被女孩子拳打脚踢。不过他却乐在其中,还会趁机摸女孩子手。大家伙都说他没救了,变成了个小流氓,这话传到杨呲公妻子那里,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她身体因为思念亡夫过度、劳累过度已经不怎么样了,人的魂都已经去了一大半,听到他整的幺蛾子后,更是气的差点没晕过去。她后来也是打了杨老九好几次,可是越打越不改,到后面她完全病倒在床上,再也管不了他了。其实,父亲他也不是坏透了,就比如隔壁村的傻大婶要生了,还是他第一个知道的并跑去通风报信的,虽然他正准备在偷窥她洗澡。
下午六点的时候,女儿买菜回来。晚风夹带着一丝凉意,女儿让我回屋里待着。稍微在院子转悠了两圈,看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有没有被虫子咬,没一会就进屋子待着了。躺在沙发上,偌大个房间,只有一个半凉的老头,情不自禁地觉得我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他们一群好热闹,一起面对春夏秋冬。而我孤零零的,女儿也是忙的很,一天来两次,给我买菜做好饭就得回去照顾曾孙子。起码,我还有个女儿可以照顾我,倒也还好。父亲当年还没人照顾他呢。自从杨呲公的妻子去世后,我父亲彻底没人管了。每天在村里村外闲逛,
饿的时候去摘些野果吃或者在附近山头做点陷阱抓着小动物吃,再不济到村南的小河捞鱼吃?对我父亲而言,吃饱喝足没意思,勉强活着就行。他到了那个青年的年纪,最大的爱好就是东跑西跑去看别村的美女。时间来到了一九一五年,那会我父亲已经二十六岁,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了,好吃懒做,四处游荡,看见个年轻女的,眼睛就瞪得像驼铃一样大,不出意外的话得打一辈子光棍了。年纪稍长,他的眼睛就更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就一根草宽的距离。鼻子细而尖,上嘴唇两端毛比较多,长出了个八字胡。大家伙都说,肯定是他天天不务正业,去偷看太多姑娘才长成了这样。那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正在小山坡上弄兔子陷阱,远远看到山坡下的小路有一老头和一年轻姑娘经过,他正努力瞪着眼睛看那姑娘长什么样。突然,小路旁的灌木里跳出五个拿着刀的山贼。黑乎乎的刀身下是明晃晃的刀锋。老头子站在姑娘面前跟那几个山贼对话,没过一会,山贼动起了手,几刀子下去老头立马血溅当场,并被扔进灌木里。那个姑娘吓得瘫软在地上,直接被山贼用麻绳绑住双手,山贼头目还从自己身上撕下布条塞进那姑娘嘴里,不让她叫。我父亲站在山坡上看得一清二楚,后面他们一干人拉着那姑娘往北边的破庙过去了。父亲断定他们是去破庙落个脚过夜。所以,他不急着去救人。他先回到村里,跟村里人说这档子事。那时候村里的和杨老九同辈的娃已经长大了,个个牛高马大的,听到这事后都磨拳擦掌准备救人,但对面有家伙,是穷凶极恶的山贼,硬打肯定会受伤的。村里的老一辈女性都不愿这些年轻人有什么闪失,都不大同意他们去救人。最终,我父亲想出了一个妙计,他跟在座的乡亲父老好好解释了一番。杨四听了后一脸为难,但人命关天,杨四老母亲坚定地点头同意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后,我父亲特地去借村长的衣服穿,那是村长最好看的一身大褂。再之后,他带着杨大、杨二、杨四、杨六四个壮汉出发,并让杨四拉着他家的黄牛和驮着一袋大米。他们先沿路去把灌木里的老头埋了。
等天快黑下来时,他们再去破庙。他们一干人来到了破庙前,看见破庙里有火光,人应该在那里,杨六吼了一嗓子。里面的山贼听到动静,赶紧抽起家伙严阵以待。一伙人在庙里,一伙人在庙前,两波人全都带着家伙,山贼头目站在最前面眉头紧皱,手握大刀,一脸凶狠。我父亲这时候陪笑说:他们是来接王老爷托人买的孙媳。这个点没接到人,才发现是被各位好汉抓走了,现在来赎人。山贼头目看到了我父亲后面跟着四个壮汉,也知道他们不好惹,就扬了一下眉头谨慎地问道:怎么赎?我父亲扭头一撇,直指杨四牵着的黄牛和黄牛身上的一袋大米。山贼头目眉头更皱了,他琢磨着: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牛和米就是最宝贵的,这买卖划得来,再说,这娘们人带回去还多一张口吃饭,没多久准被玩没。还不如牛和米呢!于是,山贼头目就点头答应,他打手势让其中一个手下去庙里带出那个姑娘。我父亲也打眼色给杨四,杨四冷哼一声,眼神里净是不爽,其他三个人拍拍他肩膀,他才不情愿将牛绳交给我父亲。山贼头目将绑着的女人抓到面前和我父亲对视,他一只手伸出去要牛绳,一只手慢慢推那个女人往前走。风声凛冽,夜里的动物叫声此起彼伏。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地握紧手里的家伙。一手交牛一手交人,总算是有惊无险。我父亲赶紧带着一众人离开。
第二天大清早,山贼一众人牵着牛往北边走去。他们走到一个山坡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咻”,一个拇指大的石头块射中了牛的下体。强壮的黄牛立马鼻息大呼,眼睛发红。他卯足力气撞向前面两个山贼,左右两只角直接穿前面那两个人的后背。旁边两个人还没缓过神来,牛抽出角又重重撞向其中一个,那人被重重地撞倒在地晕过去。在后面山贼头目和剩下的山贼赶紧举起刀砍黄牛,黄牛身中数刀,血流不止,它更眼红了,一扭头又重重撞倒山贼,山贼头子见状立马跑路。他拼了命跑,牛拼了命追,乱跑一通后,山贼头目最终累倒在地,牛一头过来,把他撞飞了出去,最终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全身发痛发麻地躺在原地。牛还想再来一角,这时,一阵哞声传来,杨四抱着一团草出现。黄牛看见主人过来,立马平静下来,跑到杨四面前吃草。杨四看见牛后背上那几道刀口子,一脸心疼,他不情愿地吹了一个哨子。远处跑来了我父亲、杨大、杨二、杨六,他们用绳子绑住山贼头子和两个晕过去的山贼。那两个失血过多已经没救了的就挖个坑埋了。他们一行人回到村子里,村子里一些不知情的人都很惊讶这杨四家的黄牛平时都很乖、很娴静,现在怎么能这么勇猛?原来是我父亲看杨四老是喜欢跟这个牛腻在一起,心里很不爽杨四。所以,他制作了一个强力弹勾。每次趁杨四去解手,就用弹勾射牛的下面。本来一开始,牛只是疼的发出哞声。但我父亲乐此不彼,导致后面黄牛每挨一次,就眼红就会发疯,要是别人路过这牛准追着跑,只有杨四回来了,它才稍微平息点愤怒。杨四看见它眼红赶紧给它喂些好草料安慰一下。后面,我父亲被发现了,杨四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才不再去招惹那头牛。这次就是用上了这头黄牛,不知情的村名不禁地赞叹我父亲的贱招。第二天清早,我父亲架着牛车带着杨大、杨二、那姑娘和那三个被绑的山贼到了县城,将三个山贼送进派出所后,就回村里了。 从那起,这件事就一直是我父亲最自豪的事,逢年过节一定会给我们孩子添油加醋说一遍,自家孩子说腻了,还给别家孩子说。一边吹嘘,一边喝口酒,这是他最喜欢的了。
那个被救的姑娘就是我的母亲,姓唐名萍,兵荒马乱的,她一家八口只剩她和她爷爷了,听说南边比较安定,正好她姥姥也住在这边,就带着她爷爷来逃难,结果就出了这一档事。自从她被救出来后,一直都是住在杨四家。这是杨四娘亲自邀请的,杨四娘告诉她,她的姥姥就住在隔壁村,但前些日子人已经走了,家里人没剩一个人。当时,我父亲也在场,他虽然平日里游手好闲,但村里村外附近有个风吹草动他都知道。他知道杨四娘说的是隔壁村的许阿婆,虽然阿婆去世了。在村里的屋子没人了,但她的两个男娃都到县城成家立业了。我母亲还是可以去投靠的。听到杨四娘留人的话后,我父亲嘴角微扬,在心里腹诽两句:不就是给这个缺根筋只喜欢跟牛腻在一起的杨四找个媳妇嘛?还说我杨九不学好,你老太婆心里的心思可真敞亮。原来村里和我父亲同辈的,除了杨四和他自己,其他人基本上终身大事都有着落了。杨大的老婆都怀了第三个娃三个月了。就连杨二杨三各有一个男娃。其他人也有家里老母做好了安排。就剩杨老九一个单身汉和杨四这个死脑筋。话说,这个杨四不知道怎么了,前些年开始一直跟他家黄牛黏在一起,闲时也不见他出来,到村里老樟树下跟兄弟们吹牛打闹了,老是去割草存草料给黄牛,或者搬张竹椅躺在牛棚旁发呆。杨七娘都给杨四介绍了三个姑娘,杨四每次去见完人家姑娘回来就没有下文了,可把杨四娘急坏了。杨四娘本来是最好面子的,平日出门都得收拾好面容、绑好头发、捋平衣服才出发,现在儿子没找媳妇成为她最大的心事,连出门见着其他姐妹都觉得没面子了,可把她愁坏了。村里其他人觉得杨四中邪了,这么大个人不去找婆娘,怎么愣是跟个公黄牛待在一起?杨四他娘现在打的这个算盘就是觉得这唐萍来了,活生生大女人应该能让他回心转意吧?毕竟她也很喜欢这个姑娘。人不仅长的白净,还没来几天就肯干活,啥活都有条不紊地干完,本来救回来的时候还挺消瘦的,吃几顿饱饭后,这胸脯屁股蛋子都鼓鼓的,准是能给老杨家生一箩筐孙子的女人。但杨四这死脑筋依旧没开光,平日里客客气气地待着唐萍,整一个把她当亲妹子对待了,依旧是跟老黄牛待在一起,气得杨四娘每天吃饭都不香,吃饭前总得念叨一下杨四。
自从我母亲吃饱喝足穿上干净衣裳后,整个人便是村里最漂亮的。打那起,我父亲再也没有去其他村看女人,天天路过杨四家门前。甚至夸张到,撒泡尿也要刻意经过杨四家再去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就是我父亲的家。有一天,我父亲偷偷搬了几个石头扔在杨四家牛棚后面。这牛棚在杨四家院子的外边,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牛棚。牛棚紧挨着洗澡房。村里的女人很久才洗一次澡,除非脏的实在受不了,谁都不知道下一次洗是什么时候。大老爷们的大多直接跑去小溪河水游个泳就完事了。自那起,我父亲三天两头偷偷在傍晚趴人家牛棚顶。牛棚顶铺着茅草,我父亲他直接用茅草盖住自己。他当然不是要看杨四这个傻汉子和杨四他娘这老婆娘。一开始,他硬是等不到。后面,我母亲随着杨四开始下地干活,常常流一身汗,一两天还好,日子一多全身都是汗臭味和泥土味,浑身不得劲。哪怕换了一身干净的,也是臭。所以,我母亲每干活三天,就洗一次澡。这下子,村里人几乎没见我父亲再去其他地方乱逛了。白天要么待在村子里,要么上山抓着野物。有一天大中午,我父亲正得意吹着哨子,躺在老樟树下面。我母亲和杨四刚干完活。母亲走在前面,杨四牵着黄牛在后面。等到,母亲经过他的时候,莫名说了一句:我知道是你!她也没看他,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我父亲心头一紧,心想她是不是会发现了?这下完了,要是她跟村里人说,那岂不是他名声就败坏了?正当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老流氓老光棍,不看白不看,发现就发现呗!有什么大不了,才收回了心思。想是这么子想,但他十几天没敢再去看。后面,实在忍不了,再去看了一次。似乎她没啥反应,他以为她那天是在说胡话。等到过了几天,
他再次轻车熟路趴到牛棚顶。我母亲刚干完活回来,她让杨四从井里打了两桶水给她洗澡。她自顾自的提着水进了浴房,放好要换的衣裳。用一小盆的淘米水和粗沙先搓一遍全身,然后再用瓢勺一大瓢水,从头顶淋下。干净透凉的井水过身实在太舒服,她忍不住小啊了一声。这时,她似乎听到了其他一些奇怪的声音。一扭头向上看,一个人正趴在牛棚上露出个头,一双不大的眼瞬间瞪得老大。四目相对,那瞬间好像时空停止了,空气凝固住了。我父亲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脸颊发烫,瞳孔放大,眼神里尽是慌张。而我母亲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惊讶和恼怒后,就平静了下来。她立马转回头,假装没发生过什么,匆匆穿好衣服走进了屋里。我父亲心虚的很,赶紧跳下牛棚溜回家去了。他回来后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她应该是对他有意思,要不然她早就大喊大叫了,原来她说的那句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这婆娘也太讨喜了。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得把这个娘们娶了。但他又犯难了,有杨四他娘在,那老太婆会轻易把这块肥肉让给他?一边是美人私意,一边老太婆为难,这一下子难倒一向觉得自己机灵的我父亲,他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第二天,他终于捋清了思路,媳妇是要娶的,得从杨四家捞出人来。现在最大的阻碍就是杨四他娘,至于她为什么不放人就是因为杨四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只要他的事定下来了,那么杨老太婆也会松口。再接着,就是准备好彩礼和结婚的钱,这就够了,钱对于杨老九来说还行,他能上山下水弄点东西去县城卖,再不济也还有几亩地可以种。熬一熬还是可以的。捋清思路,他就开始行动了。他先是好好观察这个杨四除了在家和在田里外还会干什么!他发现这个杨四经常拉着牛到南边的小河旁。那边的草并不是很多,但杨四还是经常三天两头去。没事的时候也拉着牛去走两圈。我父亲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这里面有猫腻。终于他发现了杨四他并不是只拉牛去吃草的,河边偶尔会出现几个隔壁村的姑娘来摸些水货。杨四盯上的是隔壁的隔壁村的抠门王老头的女儿。还别说,王家姑娘长得挺高挑的,是附近村里姑娘最高的。当然,高也不算什么,主要是她笑起来很好看。她每次摸到一些好货的时候,都笑的很开心,笑的很好看。而放牛的杨四坐在不远处痴痴地偷看着。我父亲发现他的小秘密后,都忍不住感慨:看不出这小子和我是一类人呀!平时看起来还憨厚老实呢!这时候,也来偷看姑娘。我父亲打听清楚那姑娘的情况后,偷偷告诉喜欢当媒人的杨七他娘。杨七他娘一听这消息,就闲不住了,东跑西跑总算说动了抠门王老头,他要三袋大米和两匹布才肯嫁女儿。虽然是狮子大开口,但好歹可以娶回来,杨七他娘这才有勇气去杨四他娘那里坐。杨四他娘心里正郁闷的很,这时来了个救星,哪管这六袋大米和四匹布呢?米这两年收成勉强能行。布的话,她再跟唐萍加把劲应该能赶出来。家里还存着一些媳妇本,足够结婚和置办一些东西了。所以,两个老婆娘一拍即合。没过多久,双方家里人让杨四和王大闺女见面,本来杨四还紧张兮兮不敢去,是我父亲趁早给杨四灌两口酒,他才借着酒胆去赴约。另一边,王大闺女刚看到满脸通红的杨四,就忍不住笑起来,她越笑,他脸越红。杨四喝酒借的那点胆子消失的一干二净,恨不得立马转头逃回家。还是王大闺女主动忍住了笑,站在了他的身边,并跟他说一起走走逛逛。其实,他们两早已经是郎情妾意多时了,王大闺女早就注意到这个憨厚老实的杨四,她三天两头来那里摸水货也是想来看杨四的。最终杨四这个大憨汉子获得的美人心,平时没有农活,俩天天见面,一见面就腻在一起,一起去摸鱼摸虾,摘果子抓兔子,牛都懒得放了,大多都是我母亲去放的。 我父亲趁我母亲放牛的时候,去找她聊天,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更熟了。我母亲大大方方地说:“自从你那天来救我,我就隐隐觉得这辈子得是你的人了”我父亲听到后内心有些得意,傻傻地笑着点头。这些故事,是我从大姐二姐那里听来的,我打小就没见过母亲,大多关于母亲的部分是大姐告诉我的,大部分关于父亲的是二姐告诉我的。大姐性子硬,坚韧并且勤奋,比较像母亲。二姐性子柔,常常一边笑一边忙完该忙的事,父亲大多时候都是跟二姐聊闲话。
那是一九一六年十月十二日,据父亲回忆那是一个温暖明媚的秋天,太阳不大,风儿挺凉。那天村里有一件大喜事,那就是杨四和王姑娘结婚。当天下午摆宴席,村里村外的人全来了,摆了二十桌酒,可给杨四娘挣足了面子,那天杨四娘的眼睛笑成了缝。晚上大家伙都笑呵呵地去闹洞房的时候,我父亲却带着从杨四家偷回来的猪肘子和一小罐子米酒来到村南小溪旁草地上。没过多久,我母亲一手抓着瓜子仁,另一手抓着红枣也来到那。星夜璀璨,凉风习习,两人并肩而坐,边聊边吃,我母亲喝了两口米酒后脸蛋更红了,简直就是个大胖红苹果。我父亲咽了口水,他忍不住把头伸了过去,一点点靠近她。我母亲先躲了一下,指了指嘴,原来我父亲嘴上还有点油,两人相视而笑,一起到溪边用水洗嘴。洗完后,两人脸庞都带些湿润,四目再次相对,两呼两吸,两人间多了几分暖暖的水气,月色正好,两人再也忍不住亲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夜里有了些不一样的声音。两人就好上了。后来,我父亲收心存钱存彩礼。一九一七年秋,终于准备好了一切,收拾干净了房子,提着大包小包和杨七娘一起到杨四家提亲,杨四他娘乐的笑不拢嘴,立马点头答应。一九一七年九月八日,他也办了婚宴,终于把我母亲娶了过来。娶了过来后,我父亲整天笑不合嘴,本来身子就单薄,娶了美娇娘后就更显得单薄了。他们腻腻歪歪一年,我父亲觉得没啥花样了,就又回归游手好闲样了,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平日里家里的地都是母亲亲力亲为比较多,偶尔加餐是父亲到山上打点猎物。日子慢慢过,母亲生了大姐后,不小心着了凉,还赶着干农活,因此她身子落下病根,天气一变浑身发麻发痛。过了几年,她把二姐生出来后,身体更弱了,坐完月子后两个月都下不了田。隔年再生一个女娃的时候,我父亲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孩子挺可爱的,小脸嘟嘟有点像当年小时候的他,但那一年旱灾和蝗灾一起来,我们家已经养不活这个孩子了,更别说是个女娃。当时父亲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流眼泪,躺在床上的母亲用眼光余角看到了我父亲在流泪,她强忍身体不适,提一口气说:阿九,送她走吧!我父亲愣住了,回过头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我母亲,他沉默了一小会后说:这年头,送谁会要?送了也活不下去。听到这话后,母亲眼里满是悲伤,过了一小会,她愣愣地看着屋顶,冰冷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埋了吧。我父亲痛哭流鼻涕,他带上锄头来到小溪对岸的杂草堆里含泪把孩子埋了。最后,母亲终于生出了一个大胖男娃,那个男娃是就是我,我是母亲用生命生出来的。最后一刻,她那张枯黄和惨白鞣合的脸上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我父亲赶紧弯腰听着,她带着一丝解脱地说:九,我不欠你的啦!一命还一命哩!说完,人就没气了。父亲痛哭不止,尽管我父亲平时吊儿铃铛,但打心底喜欢着我母亲,他没想到为了个带把的,害了她受这罪。打那后,每次回家看见那炕心情都不大好,准得喝两口解解闷。
母亲生我前就跟父亲说好,如果是女儿那就起名杨萱薇,如果是儿子那就杨松俊。然而,父亲却执意叫头杨松蛋。打小对我没好眼色,小时候就是以为他就是怪罪我害死了母亲,后来才知道他是希望我能够健康长大,不要搞太多幺蛾子。父亲打小偏爱两位姐姐,有吃有喝也是先照顾姐姐,而我都是只能待在一边流口水,大多时候都是两位姐姐偷偷分吃的给我。对我而言,他从来不是一位好父亲,平时吊儿郎当样,见到女人都要多瞄几眼,说话总是大声呵斥别人,长得又不好看,又不好好照顾家庭。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闹蝗灾,庄家颗粒无收,又恰逢大旱,老百姓饿的饿,逃的逃。家家户户都挨着饿,那一天,我正在村东的小土坡上玩耍,远远看到父亲正从村北山里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兔子。原本心想今天终于有吃的了,就扔掉弹勾,高兴地跑回家,跑到半路时,莫名觉得有可能早回去吃不到那兔子,还不如等姐姐她们留一些给我。所以,先跑去玩一会,在村东土坡上跑上跑下兴奋地不得了。终于天色快黑了,我也实在饿的跑不动了。准备回家吃肉了!一路狂奔回到屋里一看,我傻眼了,父亲躺在炕上睡觉,似乎肚子鼓了一圈。而两个姐姐正在捣鼓一些野菜,准备熬野菜汤吃饭,我一顿好奇,在屋里屋外看了一圈摸了一圈,甚至闻了一圈,硬是一个兔子毛都没见到?难不成臭老爹全吃了?姐姐熬好了野菜汤,煮了一个红薯,掰成四截,并叫父亲起来吃饭。我拿一截番薯和端着一碗野菜汤坐在门口咬牙切齿地吃,心里又恼又气。心想:这死老爹准是一个人偷吃了整一个兔子,看他肚子鼓鼓的,还有脸吃饭,真不要脸!过了几天后,我家实在没东西吃了,我饿的都躺在家门口树下,肚子里好像无尽深渊,一点点想吞噬我的生命。那时候,隔壁杨四伯母正好路过,就偷偷从怀里给了半块野薯,一口气塞进嘴里吃才缓过来的。那时候对这种平庸自私父亲,恨得是咬牙切齿,他不给我好眼色,我也不给他好眼色。人家村里的大伯们都是好汉,养家糊口、照顾妻儿,就我父亲游手好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饿着,一点不心疼孩子。而且他还是个老流氓,曾经我就跟踪过父亲,杨七伯结婚的当晚,大家伙闹完洞房后,就知趣地离去。而臭老爹却蹑手蹑脚跑到人家屋子后面,麻溜地爬到杨七伯家旁边的大树上偷看。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行径,在附近假装喊老爹,他才扫兴地下树,从墙角里假惺惺出来说:臭小子,我在这里,刚去撒泡尿,急什么急?臭老爹这样子我是真不屑,能偷腥他不放过,一给他闻着味他肯定会伺机而动。就比如,村东的小山坡本来是村里小孩子乱跑的地方,不知道从何时起,臭老爹会在村东的小山坡上转悠,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原来是在偷看隔壁村姑娘洗衣服。这么远,能偷看个啥呢?因为她们在对岸洗衣服,一弯腰搓衣服就露些春光。虽然山坡隔的挺远的,但架不住他眼光好,他几乎天天去。被我发现后,我天天带着小伙伴去骚扰他,每次都问他今晚吃啥,有没有给我们孩子买糖。终于惹的他不耐烦了,好歹是没再去蹲着。所以,打小我就不耻父亲为人处事。内心下定决心,要做个比父亲好许多倍的人。当然父亲也没把我放心上,自顾自过他的小日子,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
时间来到了一九三八年,父亲依旧是那样,爱耍流氓、爱抖机灵,四处闲逛。不过,去年战争打起,他开始劝村里的男人不要瞎去打战,没得钱途和前途,命还白搭进去,一家老小都不好过。他虽然是这样子说,但他也没照顾好我们一家子。他说是这样子说,但村里的伯伯们硬是一个没听进去,他们知道自己是祖国的好儿郎,今个祖国有难,义不容辞。父亲一看劝不动他们,干脆扭头不问窗外事,平日里就躲在家,别人他劝不动,但他也不会去赴国难的。去年,他把二姐嫁了出去后,就更是浑浑噩噩过日子,更肆无忌惮开黄腔、喝大酒。家里的农活都是我在照顾着,偶尔大姐、二姐会回来帮衬一下。
战火越烧越旺,肆无忌惮灼烧着古老的中国。村里和父亲同辈的阿伯都出去了,一些和我同辈的也跟着部队走了。三八年底,县城传来消息杨二伯牺牲了。起初,杨二妻子和母亲都不敢相信杨二牺牲了。等到村长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并将只剩半截的木制护身符给杨二母亲的时候,她们一家才大哭特哭。儿子牺牲后,杨二娘悲痛欲绝,老人家每天握着那半截护身符,痴痴地坐在牛棚旁,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村里人和杨二嫂子收拾了后事。也不知道是劳累多度还是悲伤过度,杨二嫂子在种田的时候晕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那天刚好是父亲准备去隔壁村的酒铺打酒,结果一眼瞧过去杨二嫂子倒在田里一动不动。等到村里人和父亲收拾完后事后,他才回家。那会已经是凌晨两点,寒冷的夜风随着父亲一起进了屋子,冷的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只见父亲一脸沉重地坐在炕上,他缓了一口气后说:杨二嫂子倒在田里没得了。说完,他自行钻进被窝,再也没吱一声。窗外寒风阵阵,不知道又得多多少伤心人了。
杨二家只剩一个嫁不出的杨二妹妹杨凤梅,和杨二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家中丧事不断,彻底击垮了向来乐观的杨凤梅。打那起,杨凤梅就开始喝酒,躺在门前树下喝,白天有时候干农活,有时候就一整天喝酒,醒了喝,醉了睡。四零年的一天傍晚,我刚从地里回来,快到杨二家的时候,远远看见凤梅姨喝醉,正在树下躺着。而一旁居然站着父亲,他正在蹑手蹑脚走过去,当时那颗树正挡着我的大部分视角,但远远看到父亲那样,觉得准是摸了个遍。我气得火冒三丈,正跑到半路,就看到父亲居然抱起凤梅姨准备进屋。看他那一脸样,气得我连忙扔掉锄头和箩筐,连连大吼:死老头,死老头,你敢!脸都不要了吗?村里其他人闻声而动。只见我两巴掌死死掐着我父亲的脖子,村里人纷纷来劝。众人纷纷在背后拉扯我,我硬是纹丝不动。那时候父亲只是静静地看着愤怒的我,没有一丝挣扎,他通脸发红,并逐渐变紫。就在那时,凤梅姨也醒了,也赶紧来劝我,我也不知道是心软还是听进了劝,终究松了手。我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死死盯着父亲大声说到:死老头,好自为之,我再也不回来了!随即踏夜色而去,头也不回。我先是去跟大姐二姐告别,然后再跑去参军,再也不回村里九。听说打那起,父亲也乐得清净,日子照旧过。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而之后的事,大多都是大姐、二姐和村里的同辈,在日后的逢年过节告诉我的。
自从我离开后,没过几年战火就席卷华夏各地。泰青村的好男儿几乎都赴了国难。而泰青村村口的壮士碑,渐渐多出了一个个父亲熟悉的名字。第一个当然是杨二,随后是杨七,当杨七成了一个铁罐子,并送到杨七他娘手里的时候,杨七他娘佝偻的身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楞了一下午。那个冰冷的铁罐子被老人家紧紧地抱在怀里。向来乐观活泼的杨七阿婆,再也没有一丝活力,老人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睛里都是清晰可见的血丝。老村长和村里的伯母们都来到了杨七家,纷纷出声安慰,后面大家伙一起帮忙让杨七入葬。父亲全看在眼里,并帮忙收拾杨七的后事。他偷听到老村长跟老残废穆说的话:杨七每场仗都冲锋在前,血战到底,然而最后一场等不到援军,陷入了重重包围。不得已只能白刃战,最终鬼子在杨七身上戳出了十三道口子,最后一刀狠狠地刺进了杨七的胸膛。杨七伯牺牲的惨况后来,又听老村长亲自跟我说一次,那时候我全身都是愤恨,然而我实在不理解为啥父亲不出来报效祖国。
第四个出现的名字是杨四,四四年的秋天,一个当兵的拿着四本笔记和一把坏掉了的中正式枪来到了杨四家,那天杨四的老婆正在喂牛,看见当兵的来到她家门前低着头沉默地站着,她的眼泪就已经忍不住往下掉,瘫软在地。坐在屋里炕上的杨四娘,一脸沉默,杨四娘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接过那四本朴素笔记和那一把又黑又重的枪,她忍不住问:我儿没丢脸吧?当兵的立马回道:大娘,他是英雄!杨四娘摇摇头,眉头紧皱,神色疑惑。当兵赶紧又说:不丢人!他是真爷们!杨四娘才点了一下头,松开紧皱的眉头,摆摆手让他离开。那一天夜里,杨四的老婆哭了一整晚,孩子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跟着它母亲哭。那天夜里格外寂静,只有杨四家的哭声清晰可听,村里人都听见了。第二天,村里的人都来到杨四家。杨四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小时候曾到县城里读过好几年书,他留下来的四本笔记,一本是学习打战用枪的,一本是写思念妻儿老母的,一本是写孩子以后的安排,另一本写的是对战争的记录。
隔天夜里,父亲主动提着一小罐米酒去老村长家。老村长看他一脸消沉,也不多说立马叫婆娘炒了些菜和父亲一起喝酒。父亲喝完了他带的小罐酒还是觉得不痛快,老村长从柜子里再拿出一大罐酒来给他喝。父亲喝的头摇手晃的才憋出了一句话:怎么死的?老村长长叹一口气,沉重地说:垫后没的。父亲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并起身说:我回去了。老村长也没送他,安静地看着他离开。老村长知道我父亲现在非常难受,因为我父亲跟杨四最要好,别人以为他们两是对头天天斗嘴,其实父亲跟杨四玩的最来,杨四的老婆是杨老九帮忙找的,杨老九没饭吃或缺点啥都是杨四送的,两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第五个出现的名字是杨六,不过他先是活着回来村里再去世的。他在部队里当机枪手,打了十多场仗,打到身体受了太多的伤,实在打不动了,最后被送到后方的医院里抢救,但病情恶化的太严重,医生也束手无策,杨六叫人送他回村。那一天下午,杨六躺在板车上被老农推了回来。村里人纷纷出来见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头以下全裹满了绷带,只剩一口气。杨六他一家从田里赶回来,看到他后老的小的一起哭,倒是杨六裂开嘴巴笑了。大家伙一起把他抬回了他家炕上。杨六回来三天后就走了。
接下来是杨大,杨大是坚守阵地鏖战到最后被炸没了,后面跟着杨五、杨二的大二子,杨五回来也是用铁罐子装着的,还顺带着一个铁锅,听说他在部队里当伙夫,楞大个人浑身力气跟食物过招去了,最后有吃的全留给别人,生生把自己饿死。杨二的大儿子和杨八一个队的,杨二的大儿子为了救杨八被炸死,杨八一条腿也残了。那个年代最后一个是杨三,他是不明不白死掉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者,在黎明前被暗杀了。
自从杨四去世后,父亲每路过壮士碑,都要去碑前撒尿。村里的人怎么也劝不动他,老村长知道他心里一堆委屈也就由他了。
对父亲来说,杨二那个傻大个死的快,这是没办法的,但其他兄弟的死去让他很难受、很不解。他就是想不明白其他兄弟怎么打仗的,杨四有美娇娘在家,孩子都有一窝了,为啥这么拼,何苦垫后呢?要是他早就跑了,能打就打,打不了赶紧跑路,小命要紧,才不会死战呢。像杨三这种普通汉子,又没啥能耐,平日里也不爱说话,怎么就想不开去当什么地下党呢?就他那哑巴样,一看就不对劲,能熬得住多久?他最不解的就是杨大了,杨大打小跑的快,部队都打没了,还不跑,熬着有啥用,不就是一个破阵地嘛?丢了,下次再抢回来不就行了吗?父亲越想越不解,越想越害怕,他宁愿四处躲着,也不愿出去打什么狗屁战争。兄弟们个个出去时都叮嘱他帮忙照顾村里的妇孺,他一个流氓能干啥呢?这不是为难人吗?
一年又一年,祖国终于迎来的光明,全国各地百废待兴。打那起,大姐、二姐会带着娃回村里看望父亲。每当那时,他才会想起他的儿子,虽然他表面不理不问,但大姐、二姐要是收到关于我的一点点风声也会跟他说两句。所幸,他那怂蛋儿子还真是命大,战争打完还活着。我打完战后,就回到家乡的县城上,娶妻生子,在那就职安家立业。但我还是不愿意回村去见父亲。只是会偶尔买些好东西让大姐、二姐捎带给他。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寒风凛冽,冰封千里,人间的鞭炮声不断,又是新的一年,那天杨八一瘸一拐来找我父亲喝酒。杨八在院子外敲了好久,就是没见我父亲来开门,门前也没有出去的脚印,杨老八心里觉得不对,赶紧叫村里年轻人翻墙进去打开大门,再撞开屋里的门,杨老八一众人看到我父亲气喘吁吁躺在炕上,气息已经漂浮,两眼微张,只剩一口气了。年轻人赶紧去叫人通知县城里大姐、二姐还有我。大姐、二姐赶紧收拾东西坐汽车回村里。两个女儿刚进屋,见到父亲那样,眼泪立马像断线的风筝,哭声震屋。父亲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他缓了一口气,躺在炕上,勉强地用手摸摸两个跪在地上的女儿的头。而我还是倔着性子,没有回去见他。
杨老八和老村长看到了父亲缓了一口,恢复了一点精神,两人相视一看。老村长走了出去,回屋写了一份信,交给凤梅姨的儿子,临走前凤梅姨还将杨二伯的半截护身符给他,他赶紧坐车到县城找我。那时候我正是在院子里浇花,突然听见一连串的敲门声,嘭嘭嘭,敲的很急,连忙打开院子大门,看到是凤梅姨的儿子,大手一挥,出声道:回去吧!我不回去见他那种人的,他很多年前已经死在我心里了!凤梅姨的儿子赶忙从布袋里拿出老村长的那封信和那半截护身符给我。我犹豫了一会,接过信和护身符,并不情愿地拆开信一看:
松,汝父危,只余一气。予知汝不屑汝父,汝不知其救村多次,潜谋救甚多,虽彼无勋章,是英雄也,壮士碑当有其名焉。另,梅姨之事真乃误会,言至此,速回。
才知道父亲做了很多,却也隐瞒了很多事,我赶紧开着车回到了村里,还没踏进院里,眼睛已经湿润了。孱弱的父亲,两眼微睁,两个姐姐服侍一旁,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到来。张开眼睛,勉强起了半个身子,我赶紧去扶着。父亲看着有点发福的我。开心地笑了。我再也忍不住小声吼道:死老头!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真打算藏一辈子跟着你进土吗?爹,儿子错了。扑通的一下,就跪在床前,握着他的手。父亲油嘴滑舌了一辈子,最后时刻,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骄傲,憋了一口勉强地说:我的儿,好样的!说完就没气了,头栽倒在一旁。
屋门前早已经站满了许多人:老村长、凤梅姨、杨四伯母、杨六阿婆、杨七伯母、杨八等等,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脸带悲伤。屋里传来一众哭声,天边穿来几声乌鸦声,老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村里人一起吃个饭,凤梅姨告诉我:当年她喝的烂醉如泥都是我父亲带回屋里的,真没有那档子事,并且平时也没少帮她们干农活,抓到的野味常常也分过来一点。这时,杨四嫂子也接过话:那年闹饥荒,你父亲好不容易上山找的一只兔子全给她家了,你和你姐都没得吃,实在过意不去才给你送了几颗糖和半截番薯,后面天气冷,还有送来了两大件毛衣,想到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你父亲是个好人的。杨七伯母继续接话:说起毛衣,当年结婚,收到最贵重的衣服就是两大件毛衣,那应该是你父亲存了好久的动物皮毛制成了,你们家自己都没舍得用,还送给我们。头发发白的老村长缓缓说:当年几次大扫荡,全村安然无恙,全靠这你父亲消息机灵,带着村里人东躲西躲,才躲过敌人的扫荡。
听完这些,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也许有些人就是不喜欢到战场上当英雄,但他却能在生活里默默地发光发热,默默地感动着周围的人。而我父亲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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