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前日凌晨死去,死因却记得模糊,只对合眼前看到窗外那将落未落的一钩弯月有印象。这本该作为我人生最后的影像,骄傲孤洁地存在着。
我不知道为何我活过来了,其实说活过来也并不准确,我能很清楚感知到自己只是一个已死之人,只是不明白为何我的灵魂带着我以这样寂寥的方式,游荡着,又回归这人间。
是留恋吗?可能是死前所见的那半盏明月赐予的殊荣吧。
我回到了家里。自从工作以后,我已许久没回过家,深知自己境遇落魄,家却并非栖身良木,因而常常怯于见到家人同情或鄙夷的面孔。
这次以灵体的形式飘荡回来,竟有几分与众不同的优越感,终于有一次是我高高飘在上空,对他们的一言一行指点评判,而不用接受那些晦涩又难以接受的高贵理念的洗礼和对我愚笨的鞭笞。
家人正紧锣密鼓的安排着我的葬礼,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在筹备一场盛大的仪式。我尚在人世的时候看别的家庭这样准备葬礼,并不觉得奇怪,只觉繁琐,现如今沦为这一场盛大仪式的主角时,却深觉怪异,大家都分工有序地准备着,竭尽全力为这场葬礼选择真挚的挽联、筹措精致的宴席,却无一人抽出闲隙显露出对丧者的追忆和缅怀。
或许是用繁忙的事务寄托相思吧,我这样宽慰着。
想来好笑,我生前十分忌惮阴魂灵体一类的东西,死后却因此得到许多便利。葬礼当天,我肆意穿梭在各个席间,不再畏惧孤僻为我设下的社交屏障,期待听到众人对我的夸赞,一如骁勇的将军期待得到荣誉的勋章,即便我不是将军,也未曾骁勇。
可众人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他们只是略略感叹了人生的无常,之后又毫无破绽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迄今为止已立下的赫赫战功,高谈阔论、把酒言欢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这场葬礼而有所改变,反而在觥筹交错中体现出一丝宛如喜宴的意味。而我一如既往地,被他们交错的酒杯从餐桌上遗忘了,以更加彻底的方式。
我一面为人类遗忘的速度和对鬼神的轻蔑感到惊愕,一面又有些麻木的习以为常,好像生前见过很多这样的事。
飘飘然降落到家人那桌,想着好歹能听到些潸然泪下的肺腑之言,却看到几副愁容,不像悲伤,倒更像...羞赧?
我被这个不合时宜的词吓到了,但这确实是描述家人现在情绪最恰当的词。可他们为何羞赧,我对于这件事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对自己死因的。
有客人来向父亲敬酒,客人说:“你家欣然是个挺好的孩子,怎么就出了那样的意外啊,实在可惜。”
父亲端着酒杯无奈道:“她也是平时工作太累了,那天煤气忘记关就睡觉...哎....”说着眼泪好像快落下。
是因为忘记关煤气吗?我对这样的原因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从心底腾升的违和感,但死前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有煲汤的味道,父亲总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撒谎。
客人一脸遗憾地拍拍父亲的肩,道了几句“节哀”之后就走了。
父亲转头的一瞬,表情已全然不同,悲伤的情绪烟消云散,只剩下不耐和愤怒,他边点着一根烟边走到屋里,我急忙跟进去。
母亲正坐在床边哭,总算看到一个属于正常人的反应。
父亲却不耐道:“你就要一直在这儿为了那个没出息的女儿哭,把外面的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去应付吗?”
母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里是怨恨和控诉:“要不是你那天对女儿说了那些话她会做出这种事吗!是你害死欣然!”
父亲忙扔掉烟捂住了母亲的嘴:“你是怕客人听不见吗?是怕我们家的脸还不够你那没用的女儿丢的吗!”
眼前是母亲软弱哭泣的神情和父亲近乎狰狞的慌乱,我耳边却响起了不同的声音,还是父亲,他说:“想辞职?你知道家里为了给你安排这份工作费了多少心力吗?你要是辞职了家里的面子往哪搁?做事情别只考虑自己,多为家里考虑考虑,你不是小孩子了。”紧接着就是电话挂断的忙音。
我好像看到那个傍晚,那个即将死去的自己站在阳台,一动也不动,等到手机渐渐没了声响,等到日色消沉,明月初升,等到夜晚的风开始变得刺骨,我才走进房间,闻到刚下班时煲的汤的味道,屋里暗得像一团会吞噬所有光源的浓墨。
我本想盛一碗热汤,揭开锅盖却发现汤已经凉透了。
周围暗得可怕。
我迫切的想寻找一处光源,想寻找一团温热的火,于是我打开了炉火,打开了我生命最后的温暖,看着青黄色闪烁的光缓缓坐了下去。
一如许多书中说的那样,将死的感觉像一部老电影,过往之事如走马灯在我脑海里缓缓走过,我看到儿时拿着不合格的卷子回家被父亲责备,被姊妹嘲笑的画面,我看到逢年过节亲戚对兄弟姊妹毫不吝惜赞扬之词,却唯独忽视我的画面,我看到每回父亲体罚我,而母亲只能无助又软弱的在一旁哭的画面,我看到在职场上被同事捉弄却手足无措的自己。
这些我以为已在成长的路上一一抛甩的记忆在生命之光将要熄灭的时刻又回来了,提醒着我这被遗忘的一生。
而此刻,我正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他教训母亲,为着莫须有的咎由,我只能看着,一如曾经母亲做的那样,只是没有哭。
被身处的世界指责的时候我哭过,反思过,抗争过,到后来习惯了,开始想是不是自己错了,也渐渐不哭了,可如今在我生命最悲伤的仪式上,却连哭都做不到了。
我又想到外面那些在葬礼上说笑的人们。
我本以为能以更轻盈的形态留在人间,是明月赐我无尽荣光,却未曾想是予我自缚的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