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顶红（散文）

　　在一篇文章的末了我曾这样说：“我会以苍旷清宁的心境，陪着她那孤挺、诚悫的心意，一点点轩敞而又振拔地绽放开来。”我指的是一棵朱顶红，正待开放。她是被人弃置又让我无意间碰到，疼惜其残存的一点绿意，拾回家来，竟然奇异地先后开放出三朵正大光明的红花。

　　突然长出的粗壮的莛就让我吓了一跳，绿润润的，劲头十足。多少花草，操心费力，却萎摧给你看;被丢弃了，含着点同情捡回来，其貌不扬地耷拉着四条叶片，竟是胆肥，非要一鸣惊人。

　　长长的莛，青青翠立，举着一个大的苞，那就是她的孕之腹了。从3月6日至26日，二十天的时间里，与她咫尺之近，亲历了朱顶红三朵大花从开到谢的一生，正赞叹其满腹锦绣、德配天高地厚，却又不能挽回地凋谢、香消魂去。

　　我的一生里，有了这样的二十天：每天一早，隆重地拉开书房与阳台间的布帘。她总会歘地点亮我的老眼，新新的新，超出着我的期望。问好、观看，“啧啧”着又欢喜地前后左右打量不已，再与她默默地待上一阵。有时还会没有遮拦地说说疯话，譬如“你怎么这么好，我实在忍不住，让我爱你一会行不?知道我身上的秽气，你根本看不上俺，没关系，我只是单相思地爱慕爱慕”;再譬如，“美成这样还了得，非要让那些个猪头狼心者自惭魂丑到撞到南墙上死去”?

　　朱顶红不言，只是美。腴丰的孕苞，终于裂开，举起三枚红中洇着湿绿的孩子，相互抱拥着却又大小错落，导弹一般直指苍穹——将来，一定会造出只是如花朵般开放出美与香的导弹，那才是让大自然喜爱的人类。女大十八变，花开日日新：先是最大的那枚苞孩平卧下来;第二日又一枚苞孩与姐姐对着脚也平躺如仪，好似一对玉臂向着无限里伸展;而最小的那枚苞孩，则如一个小小的大拇指翘赞着姐姐们的玉姿。第三日，大苞二苞就比赛似地争相鼓涨起苞顶，让人感觉就是一座山也压不住她们的开放。虽是一点点地绽开，从容着亢柔徐疾，却又痛畅赫奕，向着世界打开自己的全副情怀。长而弧翘的花瓣，流射着红黄白绿的光彩;最是花蕊，长长的红蕊臂噙着带粉的嫩黄，有两点嫩黄上还挂着竖长的紫黑;而其中总有一根蕊臂，在顶端微启着玉唇，并在三日后撑开三小瓣玉粉色的精灵。但是那枚小小苞孩，沉着得很，还是直立着，裹紧着苞体，仿佛被姐姐们的开放迷住了。她是在阳台外的丁香初放雪颜的早晨，终于美美地仰倒，一缕旭辉接生般正捧住了她。真有些小小的激动，她也终于开始了。

　　三花同时竞放的日子，总有五七天吧?三国鼎立，那是血肉横飞的惨剧;三花竞开，却是爱与美的飞扬。美总是易碎的，乍看，她们都好似不堪一搦。可是美又是强韧的，在催动着人类向上向前的脚步。新冠病毒只是出来逛逛，就将骄傲的人类搅得无计可施，可是即便将全部的新冠病毒集中在一起，也奈何不了这三朵花。第一缕的朝阳之光与最后一缕的夕阳之辉，都会欣欣然在三姐妹身上逗留不舍——她们将太阳的光芒变成又亮又透的花瓣，红如火、黄如缎、新如洗，加上谁也封锁删除不掉的芳馨。

　　花无百日好，盛衰本一体，明知她们终归要谢，还是对于谢的到来有着难言的忧怅。最早开的最早露出了没落的景象，挺括的花瓣倦了一般起了皱纹，让人心疼得不行。如开时的迅速，凋零亦是势不可挡，没有谁能够为她们写《当你老了》：“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那个爱了茅德·冈一生的爱尔兰诗人叶芝，一再得到的回答是拒绝、拒绝还是拒绝。如果那个高傲的茅德·冈并没有拒绝，叶芝还会有《当你老了》这样一连串刻骨铭心的诗章吗?且不去管，眼前的朱顶红，一天天地萎了，曾经的饱满，都成梦境。闪着光亮的水分，眼看着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流逝，颜色也一刻刻地暗淡下来，犹如大幕徐徐地落下。

　　这种颓败，是有着庄严在的，因为她们是那样奋不顾身地美丽过、绽放过。

　　终于，在一个黄昏，我从依然举着她们的那根粗莛的根部剪下，轻轻地放入一只女婿从美国买下的陶杯中。杯上，蓝与黑的釉彩里，是西部的夜空与大地，星月与牦牛——有她们在，虽干蔫，却仍能为那片荒凉寒瘆的西部，注入一泓细细的热流。她们的魂魄，是否正盯着敲打键盘的我?我不仅是她们二十天生涯的见证，还将她们的一生珍藏进我的生命与文字里。

　　在我职为报纸副刊编辑的岁月里，曾经结识过一位名叫李雁鸣的作者，并曾连续地发表她井喷一样写下的文字，一种少见的心即是文、文即是心的真诚的文字。可是突然间，这种文字就中断了，一断就是三十年。在与三朵朱顶红厮守的时日里，我曾一闪念觉得雁鸣也是这样的一朵朱顶红吗?或许盛开期已经过去?可是，突然就在我的那篇《今天，向花们致敬》一文的后面，发现了雁鸣的评论：“多少女性就像那棵马蹄莲，曾经盛开过，而后心死，救，也救不活。又有多少女性像那株朱顶红，在低微处，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卑微地存在着，内里却有着一缕不息的活力，一旦有了合适的生存条件，到了命数的那个节点，便会恢复生机，恣意张扬地怒放。”

　　原来，另一朵朱顶红，依然盛开着。

　　2020、4、4日晚于方圆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