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今年49岁,人到中年,微微发福,但是他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年轻时也曾经白衣牛仔,墨镜一带,削瘦的身板与飘逸的长发透露着几分不羁的张扬,妥妥一副朋克青年的打扮。不能说是百里挑一惊天动地的帅,却好歹也能挑动几许少女的芳心了。
但李建军是个有理想的男青年,他最看不起月黑风高夜里,躲在花园深处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
“庸俗,太庸俗!”这是李建军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在耍流氓”
“我们这一代的人,应该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想!”
“哪里有希望,我就向着哪里去!”
20岁的李建军心里,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周围环境的鄙视。
高中毕业没多久,他就收拾行囊,迫不及待的奔向了远方,那个改革春风吹大地,发展才是硬道理的希望之城--深圳。
他先是投奔了自己的发小--一个小时候尿裤裆后哇哇大哭的二狗。
二狗大名叫唐玉明,小名狗蛋儿,狗剩儿,二狗,李建军习惯叫他二狗,并表示这个称呼听起来比较亲切。二狗大李建军三岁,两人同在北方18线家乡的军属大院长大,但不同的是,李建军的老爹是个根正苗红的部队退伍转业兵,而二狗的老爹则是十里八街有名的倒儿爷。倒儿爷本指望着二狗这个大胖小子能发扬光大振兴父业,怎奈二狗----实在太他妈怂了。
李建军至今都能记得6岁时去二狗家玩儿的样子。
那天俩人本来睡在一张炕上,不料半夜里,李建军自己先醒了----
这炕怎么跟自己家温暖干燥的炕是不一样,又湿又凉。李建军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弥散着一股带着骚气的气息,他左右翻转,味道却更大了!就这样辗转难眠了十分钟,李建军实在是受不了了!他怕吵着二狗,便一个人爬了起来,准备偷偷溜回自己家。
不料出门正好遇上了串门刚回来的二狗妈,这个温柔的四川女人一脸慈爱的摸着李建军的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小军子你咋个这么早就起来了嘛?”
李建军支支吾吾,正琢磨着该说点啥,二狗妈却似乎嗅到了一丝不良的气息。她一把拽过李建军,仔仔细细的闻着,突然脸色大变!
李建军还没来得及说话,二狗妈就一个箭步冲进了里屋。
二狗还在呼呼大睡,居然还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一个六岁的孩子,发出了跟成年男子一样的鼾声!
李建军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个也是最难忘的女人尖叫-----
“啊!”
没有抑扬顿挫,这尖叫短暂却高昂,惊人的分贝震的屋外的水杯都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几秒钟后,一阵地动山摇式的雷吼如飓风袭来,李建军至今都忘不了那几句话,“龟儿子!!你做的好事情!!!!说了多少遍,你啷个就是记不住呢!!!没出息的货,给老娘爬起!!!爬起!!!……”
他颤抖着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的扒在门缝儿上看,只见二狗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的挣扎着起了身,刚坐起来就被二狗妈一只手麻溜儿地提溜了起来,随后,“啪啪”两声,两记响亮的耳光就重重落在了二狗流着哈喇子印儿的脸上,和那精溜溜的屁股上。
看到这震撼一幕的李建军吓的浑身一抖,差点儿瘫坐在地上,他赶忙用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
只见这时,可怜的二狗似乎终于从一脸懵逼的睡眠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的半边脸和屁股上布满了几道红红的印子,一串接一串的清泪从圆滚滚的眼睛里扑通通掉了出来。
李建军吓坏了,他急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捂着嘴三步并两步的跑回了隔壁院儿的家,身后的女人叫骂声和二狗的嚎啕声响彻屋顶。
这一晚上,李建军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噩梦。
从此,他便坚信,女人,一定是魔鬼!
越是看上去温柔的女人,就越是魔鬼!
第二天早上,趁着二狗爸妈出门儿的空档,李建军把自家的凳子摞成了一米高,偷偷翻墙溜进了他家。李建军心有愧疚,他给二狗带了一兜别人家送的大橙子,自己也舍不得吃,还有老爹托人从苏联带来的玩具车。
糖衣炮弹果然是人类的精神毒药,打那之后,俩人就成了过命兄弟。
时过境迁,旷课次数和尿裤子一样频繁的二狗,勉强念完了初中,便南下深圳淘金了,据说现在的二狗颇有自己老爹的倒儿爷风范,去了没几年,就给家里添置了不少时髦的物件儿。
有二狗这个榜样,李建军自打高中开始,就动了南下追梦的念头。他在日记中写下了一段话:。有人说,青春是快乐的源泉;快乐在这里流淌,痛苦也在对面徘徊。有人写,青春是多雨的天空;雨露在这里蔓延,阳光也在天边等待。青春是一个充满魁力,充满诱惑的时代。好动是青春,好奇是青春,好玩是青春。玩世不恭更是青春,我们的一切切都是青春。青年是人生的骄傲,也是时代未来的希望。
就这样,第二年的北方刚刚打了春儿,20岁的李建军就驮着两箱厚厚的行李,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车来深圳投奔二狗。兄弟二人在深圳大酒店旁边的春风茶室约见了这阔别多年来的第一面。
茶室人潮攒动,为了见这位儿时伙伴,李建军特意理了个时下在深圳青年中最时髦的短发,穿了一件白衬衫,黑西裤,熨得整整齐齐,就连皮鞋也颇为讲究----二手市场上淘回来的样子货,旧是旧了点儿,但在李建军看来,这是一种品味的象征。茶室里循环放着一首粤语歌,李建军听不懂,却莫名觉得很好听,他端起一杯凉茶,细细的品味,沉醉在这听不懂又使人上头的旋律里,觉得倍儿爽。而不远处,一个莫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正向他走来,那人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短袖印花衫,头发抹的增光瓦亮,离得越来越近了,李建军听到他操着一口令人直皱眉头的粤语,跟旁边看上去同样干瘪且黑的小弟交头接耳。要不是眉心那一颗标志性的黑痣,李建军差点以为是当地的地头蛇来茶室砸场了。
昔日老友重逢,一番寒暄,在搞清楚李建军此行来深圳的目的之后,二狗拍着胸脯用标准的北方家乡话对李建军说,“你的工作,包在哥身上!”
酒足饭饱,三人起身离去,李建军回头望了一眼依旧人潮攒动的春风茶室,满眼不舍。
“对了,二狗……”
二狗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明哥!”
“诶!”二狗这才恢复了笑容。
“明哥,刚才店里这首歌叫啥,挺好听的。”
“哦,这个嘛,系Beyond的海阔天空啦。”
二狗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广东粤语。
“Beyond,海阔天空。”
李建军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周后,李建军斥巨资买的PP机上就传来了二狗简洁却令人振奋的消息---他的工作有着落了!
二狗的效率就是高,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李建军现在觉得,只有深圳才能令人十八变,别说十八变了,就是八百八十变,他也相信。
照例在春风茶室,李建军和二狗约了第二顿广式早茶。
酒足饭饱,二狗拍着李建军的肩膀醉醺醺的说,“建军啊,你呀,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文人,哥呢,实在是不好意思拉着你跟哥一起干倒腾东西的买卖,也得让叔叔阿姨放心不是。这样,最近大福工厂在招人,我认识那边车间的一把手,要是先去工厂锻炼锻炼你去不去得伐?”
来深圳一周多,李建军从老家带的票子也被他挥霍的差不多了,囊中羞涩,弹尽粮绝。他并无过多思考,迫不及待就同意了。
这天,走出春风茶室的李建军望着面前的车水马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要在这座遍地是黄金的城市里大显身手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几年后自己开着香车,搂着美女光宗耀祖返乡的场景。
不,他曾经最鄙视这种纸醉金迷的享乐主义的!
还有美女,她们都是粉骷髅!
可是没多久,李建军内心的亢奋气球就渐渐泄了气。
大福工厂是一家台资音箱厂,生产木质音箱,全厂大概有400多人。和李建军同一批进厂的几十号人有的被分到木工车间,有的被分到组装线,李建军被分到了电路板组装线。1996年的深圳,正处于飞速发展的起步阶段。来这上班的第一个月,李建军就领略到了什么叫深圳速度。早7:30上班,11:30下班。下午1:00上班,5:30下班,晚上7:00开始加班,一般是到半夜12点,没有周六日,周末的上班时间跟平时完全一样。第一个月下来,加班差不多150个小时。发工资的时候一共发了450元,李建军买一瓶百事可乐2.5元,一晚上加班费的一半就没了。
他终于明白了,看似光鲜的城市背后是多少人用青春的心血前赴后继浇灌出来的繁华。
李建军有点儿想家。
这时,同样是厂里工人的陈小红走近了他。
陈小红,福建人,最常说的话是,“我们胡建人,哪里都去得。”
有点儿黑,有点儿矮,普通话说的比广东人还糟糕,是李建军对陈小红的第一印象。
陈小红却对李建军印象却好得很。李建军爱唱歌,尤其爱模仿Beyond,虽然五音不全,但陈小红说,她就是觉得李建军跟别人不一样。她也常念叨着,在她们老家的那个村儿,从来没见过这么迷人,这么特别的男子----而这个男子,就是李建军!
陈小红追人也有一套。她喜欢热烈地向李建军表达自己的爱意。李建军不会做饭,她就变着花样做好了饭菜送到李建军的宿舍门口,他不开门,她便一直等在门口。李建军不爱洗衣服,她便偷偷让他的室友拿给她,她在自己的宿舍里,开着冷水一件一件洗的深色衣服都能发了白。李建军说东,她从不说西。李建军皱眉头了,她能马上猜到他的心意。
日子久了,李建军开始觉得陈小红有种与众不同的气息,那种他从小在军属大院的女孩子们身上没有的气质--温柔,执着,又刺激。
没错,就是温柔,执着,又刺激,既温柔似水,又果敢坚毅。
工友们调侃他没见过女人,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却觉得他们都瞎了眼。
尽管心里已经渐渐动摇,李建军嘴上还是没有答应陈小红的求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陷入男女之情,更何况,童年阴影还深藏在心里,并未真正消失!
不爱她,却又忘不掉她。
就这样自我拉扯了一个多月。
一天早上,李建军迷迷瞪瞪的从梦里起身开灯,却只听哗啦一声,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小红拿过来的箱子掉在地上了,里面层次不齐的散落着给李建军洗好的衣服,他一件件捡起来,衣服上还留着洗衣粉的余香。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想陈小红。
李建军默默坐在地上放空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的起身,一路小跑到旁边的早市,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他找到陈小红,认真的说,“我们交往吧,以后,别再大冷天的给我洗衣服了,我心疼。”
陈小红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激动的流着眼泪扑向了他的怀抱,他愕然,这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6岁那天早晨,推开二狗家门的那一刻,捂着被子趴在床上哇哇大哭的悲情儿童。
一股巨大的怜悯心充斥着李建军的心房,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他拯救了一个脆弱的,需要他伟大爱情滋润心房的女性灵魂!
这是李建军多年以来,面对女人第一次真正的自信。
这天夜里,陈小红没有回去,李建军的工友也没有回来。月色朦胧迷醉,半推半就间,纯洁处男李建军和纯洁处女陈小红发生了不可描述的第一次。
这之后的日子里,李建军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告别了处男之后的灵魂升华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居然真的爱上了陈小红!
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那种!
没过多久,陈小红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那一日,风轻云淡,李建军骑着二八单车带陈小红去郊外野游,不料行至半路,陈小红突然呕吐起来。没有任何照顾女人经验的李建军慌忙问陈小红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拿药。
没想到陈小红羞涩的摇了摇头,声音又软又糯,“建军,我好像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李建军一阵困惑。
看着一脸茫然的男子,陈小红偷偷窃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脸色愈显娇羞。李建军脑子里嗡嗡的,他粗粗算了算日子,难不成传说中的首发就中说的就是他本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着实令年方二十二的李建军有点招架不住。
陈小红脸上氤氲起一团淡淡的粉红,缓过神来的李建军望着眼前的佳人,脑海里突然跳出了高中时代语文课本里的一句现代情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只是那时的李建军还是一个无比鄙视爱情的楞头小青年,而如今……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代表着李建军终于向着更腐朽的爱情投降了,可是这感觉,竟是他妈如此的香甜!他终于相信,那枯燥又过时的文章里,也并不全都是腐朽的,至少,他相信了这世间真的有着跟水莲花一样的姑娘,而他的这一朵水莲花,此时,此刻,就娇羞的立在他的眼前!
何其幸运!
李建军想,他一定要和水莲花,不,和陈小红结婚。
陈小红依旧静默的娇羞着,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她当然会同意。
李建军有这个自信,数日以来,他对陈小红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就连屁股上的胎记位置都做到了然于心。
一个月后,两个人的喜帖都发出去了。
陈小红却在某天早上,突然消失了。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又过了两周。
寻人不得便终日浑浑噩噩买醉的李建军从工友们的风言风语里,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原来,他的水莲花早已不再娇羞,更不是一朵处子水莲花。
啊呸,侮辱了水莲花。
那个浪女。
用工友们的话形容。
他们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水莲浪女陈小红竟然是厂长的姘头,俩人在常年地下激战中意外失手了一次,据说陈小俩月没来月经,厂长吓得当晚就心梗住院了,陈小红一看上位无望,便动了找个老实接盘侠的念头,没想到厂长的富豪老婆早就忍够了常年出轨的老公,嫌厂长又老又脏又没用,大手一挥便直接跟他离了婚,带着年轻帅气的马子来厂里宣布了这条碎三观的晦气消息,顺便入股了这家台资厂,以股东的名义让她那吃软饭的窝囊前老公--不,那个又老又脏的禽兽在四邻八方的名誉彻底扫地,净身打包滚蛋了。
感情我他妈就是那个老实接盘侠?会是如此优秀的我?
居然会他妈是我?
淦!
真他妈淦!
听完了整个故事的李建军恨不得一头撞墙,狠狠地啐了一口又一口吐沫。
但是,他再啐多少口吐沫也没用了。
深圳已经容不下那对浪海鸳鸯,听到风声的陈小红和厂长早就卷着多年来在厂里私捞的一笔巨款,跑到国外潇洒度日了!
再后来,每当李建军在街头听到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的那句温州鞋厂,老板带着小姨子逃跑了。他都觉得这似乎也是对自己一种巨大的侮辱。他愤怒,再之后是叹息,深深地叹息,意味深长,又充满无奈。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至少,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应该也是有片刻的真心吧。
李建军不愿再去想了。
女人如衣服,跑了一个还有更多。
工友们纷纷劝他想开点,他也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只是每到了深夜孤枕难眠,他还是会偶尔想起那娘们儿的温柔体贴。
果然表面温柔的女人都是魔鬼!
淦!
陈小红离开的数月之后,李建军开始发奋图强,颇有一番重新做人的势头,而他竟也确实时来运转了!一次,厂里临时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头儿考察车间设备,而仅有的一个大学毕业的女翻译那天正好巧合的跟着新到任的厂长去外地出差了。接到电话的新厂长在那头儿急的骂娘,全厂几百号人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讲英语的。而事情就是这么好巧不巧,那天,重新做人的李建军正好在厂外看见了这几个老外,金发碧眼的样子让彼时久在北方18线老家深居,见少识寡的他觉得新鲜极了,便笑着用自己蹩脚的英文跟他们说了声哈喽,也正是这样,在又一次见到已经换上车间工作服的李建军之后,外国老头儿们争先恐后上前抱住他就是一顿狂嗨嗨。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离奇,靠着高中时几句三脚猫的英语,高中毕业的李建军,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远在千里之外厂长的燃眉之急,为厂里净赚了一年的收入,一时间,成了全厂的名人。
事后,厂长特意到车间里找到他,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到,“年轻人,好好干,你的前途,大大地!”
李建军觉得这老头儿说话时的语气怎么那么像挨千刀的八格牙路,但还是不自觉地喜上眉梢。
不久,李建军就被破格提成了厂里专门负责外贸业务的小头头儿,随着身价的水涨船高,主动来示好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期间,李建军也接触过几个女人,南来的北往的,打工的搓澡的,却一直也没什么合适的,晃晃悠悠几年下来,周围的人渐渐都成家了,他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1999年春天,大福工厂股份变动,一大波外地管理人员和劳务工入驻,李建军在外贸岗小头头儿的位子上坐久了,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一天,李建军在例行向厂长做完报告之后,老头儿操着一口台湾闽南腔的国语,笑眯眯的说,“建军啊,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讲。”
北方的三月,春寒料峭,在李建军的老家,人们忙忙碌碌的开始了新一波的工作,香港回归了,澳门也要回归了,北方的春天也欣欣向荣的绽放着希望的花朵。
李建军好几年没回家了,五岁的小侄女摆弄着他从深圳邮回来的一箱子头花,一脸稚嫩的问奶奶:“叔叔今年怎么又没回家呀?”
李母叹了口气,“你叔叔工作的地方可是深圳。”
李建军愣了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边却不断回响起厂长刚才的话。
“建军啊,这两年,辛苦你咯,你也要三十了吧”
“虚岁三十了。”
“没想过成个家?”
“我听说,你以前在厂里处了个女朋友,结局不太好地,是不是蛮?”
“很久前的事了,您不说我都要忘了。”
“对嘛,年轻人就是要向前蓝,过去的事就不要在意了嘛,老哥哥给你介绍个女人你要的蛮?”
李建军感到很意外。
台湾老头儿一脸神秘的说,“你就当帮哥哥一个忙了,让李楠跟着你,怎么样?”
李建军又是一愣,他刚想说什么,老头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军啊,你知道的,现在你这个岗位可是个紧俏货,大家都盯得紧……年轻人,老哥哥这可是为了你的前途好。”
“你答应了老哥哥,以后就是老哥哥的左膀右臂,谁也动不了你。这叫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头儿的脸上笑的横肉飞起,李建军看着眉飞色舞的厂长,差点儿心里没恶心的当场吐了出来。
在大福工厂这一亩三分地儿,有谁不知道,她李楠是什么人?
李建军回忆起了初见李楠的第一面,还是在前厂长带着陈小红走了没多久之后。
虽然是一家台资工厂,大福工厂却在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和一些外资商联系,李楠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到大福工厂的。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的人,只知道她和一脸横肉的新厂长几乎前后脚进了厂里。虽然只是个翻译,李楠却享有着大福工厂至高的待遇,办公司是单独的,紧紧的挨着厂长办公室,她很少和别人说话,大部分时间也不在自己的办公室。
李建军去找厂长述职汇报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李楠。她总是踩着一双恨天高,乌黑的长发披肩,身着一身紧身黑套裙,露出了修长的腰线,走路一扭一扭的,她的脸长得并不是很美,却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媚,上挑着眼角眉梢,一脸高高在上的表情,让李建军很不舒服。
厂里关于李楠和厂长的风言风语一直也没停过,但是谁也不敢当面说。
李建军不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何时能升职加薪,何时能实现自己扎根深圳财富自由的美梦,他已经不年轻了,尽管仍旧向往着深圳外的海阔天空,却也明白一切都要脚踏实地。
所以,在听完厂长的这些话之后,李建军多少还是有些震惊。
他在潜意识中替李楠的人生感到可悲,也为那渐渐消逝在脑海里的荒唐回忆感到耻辱。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拒绝了厂长,以一种少有的硬气态度。
台湾老头儿气急败坏,他拿捏准了李建军想要在深圳出人头地的心思,以为他会微笑着同意,就算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
在一些人的眼里,没钱的人总是不配拥有话语权的,社会总是三六九等的,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厂长眼下一沉,挥手让李建军离开了。
一周之后,李建军就以「工作态度不够专注」为名被降职,重新回到了流水线的百人大车间,继续干他的老本行。
随之而来的,除了往日的荣耀不再,就是肉眼可见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
李建军不甘心,他学着起了别人自己倒腾起了股票,但是深圳股市在经历过92年的“8·10”狂热后,证监会成立,人们心中“买股票一本万利、抢新股一翻十”的幻想也早已破灭。李建军没赶上那段时期,手气也不怎么佳,买的股很快就赔了个精光光。
到了年底的时候,李建军的兜里连一百元人民币都没有了,惨的像是记忆里被打得满屁股红印子的悲情二狗。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福工厂因拖欠工人工资被告上了法院,数千名工人一夜之间就失了业,李建军在二狗的接济下勉强度日,后面又跟着几个朋友去了趟海南倒腾外贸生意,结果,没几个月就灰溜溜的又回到了深圳。
千禧年的前夕,几经辗转的李建军非但没富裕起来,还穷的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
眼见时间如流水般飞逝,李建军的心一日比一日焦灼,深圳的厂子大多工作内容雷同,李建军身无长处,也没有过人的经商头脑,混的不行,年龄也快三十了,正经对象也找不到,二狗说,最近自己也不干原先的活儿了,接了点儿生意跟别人合伙,问李建军要不要一块加入,就是前期难了点,李建军觉着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准备考虑答应二狗,不料这时,李父生了一场病,虽然很快就好了,李母却还是在电话里哭着催促李建军赶快回家结婚生子。急着抱孙子的母亲,日渐衰老的父亲,心酸坎坷的经历,孤独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李建军心一横,便索性收拾了行李,婉言拒绝了二狗,准备打道回府。
离开深圳的前一晚,他特意选在日落之后,一个人爬上了家附近的南山山顶,静静地坐在那里,俯瞰着壮丽的城市夜景,工友们说的没错,果然很美。来深圳快十年了,这南山的动人的风景,自己居然是第一次才看到,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想到这里,一向倔强的李建军眼底划过几行清泪,他对着天空放声大喊-----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尽管,他已经不再是少年。
离开深圳是在第二天,依旧是二狗来送他。
两人在春风茶室平静地吃完了最后一顿广式早茶。
“真想好了?”
“嗯。”
“保重,兄弟。”
“保重。”
那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几年后,二狗成了大老板,做了什么不知道,只听说他买了豪宅配了香车,长久的定居在深圳。而李建军回到家乡之后,头两年还积极的出门找工作,可他年龄大了,身无长处,学历不行,又颇为看不上18线北方家乡那厚重的官僚作风,便干脆开起了出租,没事儿的时候就一步也不出的蜗居在家里,或者下棋,或者喝茶。
李母家世代书香门第,李建军的父亲又是部队退伍军人,无论从哪儿看,都没有出过李建军这么不争气的孩子,一生要强的老母亲气的每天在家里骂他没个正形,家中亲戚,邻里邻居也在背后挖苦他一把年纪了没出息。
这窝囊气一受就是十年。
再后来,同城的出租车友们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个从县城来的,平平无奇的打工妹王小花,比起之前在深圳遇到的那些妖艳小婊砸,李建军觉得,这姑娘土是土了点儿,但胜在看着就踏实。
没想到,半辈子点儿背的他,这次是真的押到宝了。
土姑娘王小花只念完了中专,其貌不扬,见李建军的第一面,她就觉得,这人看上去真有文化。她很佩服李建军,虽然在别人眼里李建军是个不折不扣的loser,王小花却从心底里觉得他厉害。
王小花也年轻,小李建军十一岁,却半分娇气也无,实实在在的接地气,嫁到他家后,不仅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儿,不出几年,竟还在农村老家承包了一个养老院。
李建军跟着沾光,从无人问津的穷酸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街里街坊眼红的阔大叔,还开上了大众斯柯达。
他再也不用忍受周围人投来的白眼了,又过了几年,养老院的生意越做越大,而王小花所在的县城老家也在几年之内被合并到市里,特别是老房子拆迁后,还得了一笔令人眼红的天价拆迁费。
夫妻二人拿出一小部分积蓄添置了一处300平米的复式大跃层,在市区最繁华的一个新楼盘。
到这里,周围人对李建军基本已经不能再用眼红来形容了,他们开始以李建军和王小花作为教育子女努力奋斗的励志榜样。
夫妻二人也俨然成为了他人口中人生赢家的代名词。
只是,凡事都没那么绝对。
这王小花哪哪都好,唯一就是不能生孩子。
农村管这种女人叫不能下蛋的母鸡,表面再花哨儿也没有用。李母虽然没明说,话里话外也时不时暗示下儿媳妇自己对这方面的不满。
李建军倒觉得没什么关系,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孩子,王小花却一直心有愧疚。
李建军安慰着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不生我都跟你过。”
陈小红给他来电话的时候,恰逢他刚从旅行社出来,手里拿着一摞几港澳游的宣传册。
李建军准备忙过了这阵儿,就带老婆去香港那边散散心。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李建军拿起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本能的选择拒接。
没想到,那号码契而不舍的响起,一遍,两遍,三遍。
他甚为不耐烦,只得接了起来。
“喂,谁呀?”李建军没好气的问。
“是我,陈小红。”
是我,陈小红……是我,陈小红……
遥远又熟悉的声音,遥远又熟悉的名字。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李建军呆若木鸡,手里的宣传册也散了一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怎么是你?”
电话那端似乎早已算准李建军的心情,并没有给他更多缓冲的时间,直接了当的说,
“建军,我们见一面吧,好吗?”
李建军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的,像多年前听到陈小红怀孕了时,那种从头懵到脚一样的感觉,只是,他如今早已不再是那个楞头少年了。
“不用了。”
李建军当即挂断了电话,拉黑了那串号码。
他不记得这天是怎么到家的,只记得当自己推开家门时,就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着,一手撒盐,一手熟练的颠勺。李建军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了抱王小花,他的心里又暖又愧。
这天夜里,李建军失眠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建军一直心神不宁,他总觉得陈小红还会出现。
果然,陈小红依旧是那个陈小红。
让李建军曾经又爱又恨的陈小红。
主动,执着,又刺激。
所以,当陈小红真的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李建军一点儿也不意外,至于她是怎么找到自己这里来的,李建军并不关心,他只是松了口气,幸亏这天,老婆不在家。
陈小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身材稍微圆润了一些,但是以她这个年纪,也算得上风韵犹存了。只是,相较于从前的温柔软糯,如今的陈小红言谈举止间,倒有了几分成功女企业家的气质。
李建军认真的回到屋里置换了一身行头,随陈小红来到一家高档私密的会所。
落座,品茶。
陈小红举手投足间彰显了名媛式的优雅,她把缀满宝石的香奈儿高档手提包轻轻放在一旁,递给了李建军一张卡片。
“这是我现在的名片,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李建军接过来一看,卡片正中央写着一串英文字母,下面一排小小的繁体字:陳氏會所?董事长:Lily陳
“你现在在香港?这是你开的会所?”
“具体地说,是我开在香港的总部公司。”陈小红一脸骄傲,“建军,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大陆分会所之一。”
“哦。”
真令人惊讶,这是李建军的第一反应。
接下来,他的心里有点酸,有为自己和王小花努力多年可能还赶不上陈小红资产零头感到的酸,也有丝丝说不上来的,莫名不甘的酸。
这年头,真的有善恶之分吗。
李建军五味杂陈,他的心情很复杂,要说没波动是假的,但他转念一想,陈小红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变成了天王老子,跟自己又有啥关系,从她利用自己的那一刻,这个女人在他的心中就死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李建军收起了内心的情绪波动,态度冷淡。
“这么多年了,建军,你想我吗?”
李建军冷笑了一声,觉得有点儿恶心。
但陈小红并不在意,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谁让我当时被金钱冲昏了头脑,抛弃了我们的爱情。”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建军,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真正对我好的男人。每次想到你,我都很难过。”
说着,陈小红还落了泪。
“建军,你以前不是跟我说,你特别喜欢Beyond,想退休了做音乐吗,我手头好多客户都是这些人的太太,只要你愿意,这点儿事儿在我这儿不算个什么。”
“我已经和那个老鬼离婚了,现在是单身了,你能跟我走吗?”
嘟嘟……
陈小红还沉浸在对李建军的思念中时,王小花的电话来了。
李建军看了看熟悉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电话持续嘟嘟着,李建军一狠心,按了挂断。
陈小红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说着,而李建军的耐心此时已经快用尽了,他的指尖忍不住的在桌子上敲了又敲,心里想着一会儿回家要怎么跟王小花解释刚才没接电话。
“为了孩子,你就考虑考虑吧。”
嘟嘟……
王小花的电话又来了,李建军坐立不安,并没有认真听陈小红刚才的话。陈小红看着不耐烦的李建军,眼底一沉,平静的说出了一句让李建军终身都难忘的话。
“其实,孩子,是你的。”
快到家的王小花觉得很奇怪,结婚多年,丈夫从没有挂电话或者不接电话的习惯,他是个电子控,手机几乎片刻不离手,就算是有什么事不方便接电话,他也会马上发个微信告诉自己原因。
也正是因为这点,王小花对李建军向来百分百的相信。
她拎着菜走到楼下,三楼的王大妈看到王小花,赶忙上前一步凑过去,
“哟,小花,你家今天从大城市来了个亲戚呀?“
“什么亲戚?”
王小花一头雾水。
“害,我下午看见你家建军和一个女的出去了,那女人打扮的叫一个阔气,那包上,啧啧,镶的都是钻石,一闪一闪的,看着可比你家还要阔气,早听说建军以前在深圳的时候发达过,你说说,那人是不是你家建军在深圳的亲戚?”
“那人长什么样子?”
邻居凭着印象描述了陈小红的样子,王小花听后,摇了摇头,
“我们家建军没有这样的亲戚。”
“哟,那,哎呦,你看看我这嘴,你别多心啊小花,谁不知道你家建军心里只有你呀!”
会所里,李建军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颤抖着双手递过了服务员送来的打火机。
一阵烟雾缭绕后。
他沙哑地开口,“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是你的孩子,建军。”
“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建军,对不起。”
陈小红低声啜泣,“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以为是他的,但前阵子孩子生病时才发现,他的血型跟老鬼完全配不上,我这才发现,孩子不是他的。”
“那怎么就能确定是我的?”
“那个时候,我只和你干了那事儿……”
陈小红的脸上又有了几分曾经的娇羞,只是现如今,李建军觉得这娇羞的样子分外丑陋,原来,工友们说的没错。
是他瞎了眼。
李建军强忍着内心的恶心回忆了一波儿过去,他心里隐隐有数了,却依旧不敢相信。
这时,早已洞察到李建军心思的陈小红,从缀满钻石的香奈儿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李建军,“这是孩子生病时医院的化验单,孩子是O型血,我和老鬼都是B型……”
李建军愕然,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也是O型血。”
后来,每当想起这句话,他都想抽自己一百八十个耳光。
陈小红面不改色,淡定的继续说,“建军,孩子现在在香港,如果你还是不相信,可以跟我过去,给孩子做个亲子鉴定。那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骗你了。”
李建军面露难色,陈小红看准时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倾诉着这些年的故事,听的李建军扑楞楞的伸缩着脖子,一道道颈纹异常清晰。
合着那男人喜当爹了十来年了呗。
一直感到憋屈的李建军突然有点暗爽。
可是爽不过三秒,他便再次意识到问题不对。
前女友带着惊天秘密出现在他面前。
前女友比自己有钱几百倍,要跟自己重温旧梦,顺便还能帮助人到中年的他实现年少时的梦想。
这他妈真的不是在拍电视剧??!!
回到家之后,李建军反复地掐自己,他需要不断确认,今天下午和这个女人的会面,不是一场梦。
又过了一个月,李建军带着王小花来到了香港。
他们一共在这里待了七天。
王小花对此行非常满意,只是临回大陆前的晚上,吹着维多利亚港的海风,王小花语气惆怅的说,“先生,要是咱们有个孩子该多好啊。”
李建军心下一惊,慌忙安慰到,“好好的你说这个干啥,这辈子我有你就够了。”
王小花神色复杂的望着李建军,依旧朴实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李建军似乎无暇细细体会老婆的情绪变化,他的内心惴惴不安,心事重重。
从香港回来后,李建军就像变了一个人,有的时候,他会偷偷躲到厕所里,一待就是一个钟头,王小花喊他他也听不到。有的时候,在睡梦里,李建军也会笑醒,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他还变得开始关注小孩子了,从不上心打理自己的李建军偶尔会划过手机里的照片,停在童装的图片区,左右翻看,专注又认真。
李建军向来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从前是,现在也一样。
王小花默默的看在眼里,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
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周末清晨,阳光暖暖的洒在屋里。
李建军窝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专注的翻着淘宝。
王小花突然平静的说,“先生,你岁数也不小了,该有个后代了。”
李建军心下一酸,“花儿,你今天是咋了,咱不说这话了行不?我啥时候说必须要后代了?”
“离婚吧。”王小花轻轻的吐出了这三个字。
李建军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小花为啥执意要跟自己离婚。
他还记得,从民政局走出来的那天,天空有点儿阴,王小花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李建军难过的把外套脱下来给王小花披上,王小花别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她垂着头,像第一次见到李建军时一样,李建军捧起她的脸,看到了王小花的脸上竟全是泪痕。
他狠狠的抱住王小花不撒手,王小花也顺势倒在李建军的怀里。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全都静止了。
李建军想,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么一辈子抱着王小花,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王小花还是走了,夫妻两人共同的财产里,王小花把大半儿都留给了李建军。
一年后,长满络腮胡子的李建军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愿,去香港和陈小红登记结婚,尽管他的心里早就没有那个女人了,也根本不指望她像嘴上说的那样思念着他。
李建军觉得,如果这样做能够给还在读初中的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不让青春期的他成为别人嘴里的野种,让日渐衰老的母亲不再总念叨着,担心着李家的香火后继无人,那也值了。
李建军也想好了,只要所有人都满意,那他也就无所谓了,他不指望也不需要陈小红那个女人的帮助,更不打算久居香港。
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依旧很美,45岁的李建军望着这滔滔不绝的香江水,想起了一年前和王小花也在此地停留过,他们有过那样美好的日子,怎么自己竟到如今,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呢。
想到这里,钻心的剧痛和巨大的孤独扑面而来。
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孤独。
和陈小红的登记结婚日期定在了下个月初八,和内地登记结婚的方式不一样,香港登记结婚需要提前预约。
越到临近去登记的日子,李建军就失眠的越厉害。
他反复的想起几年前,和王小花两个人手拉手去民政局登记的样子,那时他还是落魄的要命,要去登记的当天,连个头发也不知道理一理,王小花笑他实在不修边幅,便亲自操刀给李建军理了个帅气的发型。理完发的李建军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恍惚又看到了那个初到深圳时怀揣着无限希望的少年。
到了民政大厅,登记,注册,拍照。他又紧张又局促,王小花一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那双手那么温暖,李建军在那一刻就决定,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身边的这个姑娘。
可如今物是人非,曾经那个照亮了自己平庸后半生的温暖姑娘,竟然就这样被自己弄丢了。
李建军终于忍不住了,他躲在五星级酒店的高档房间里,捂着被子在床上嗷嗷的大哭,哭到昏天黑地不能自己。
第二天,陈小红早早的牵着一脸高傲的儿子来到酒店等他,过了好一会儿,李建军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走了出来,吓得儿子直往陈小红身后躲,他怯生生的问,“妈咪,这个人真的是William的爹地吗?我不要这样的爹地。”
陈小红赶忙安慰他,“William,乖,我们三个不是去年就见过了吗,他就是你的亲爹地啊。”
William点了点头,却仍旧一脸防备的上下打量着李建军。
安慰完儿子,陈小红看着邋里邋遢的李建军,颇为不满,“建军,你现在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了,怎么还穿的像个叫花子,你需要换一身正式的西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陈小红不愧是成功的女企业家,她熟捻地对着大厅的人微微示意,一个帅气的门童走了过来,“夫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麻烦你带这位先生……”
陈小红的话还没说完,李建军却突然直愣愣的朝一个方向望去,顺着李建军的方向,她却什么也没看见。
陈小红回过头来,她拉住了李建军,刚要开口,李建军却一下子甩开了她,拔腿就跑,速度快的让William都连连惊叹。
“哦,妈咪,没想到这个爹地比上一个爹地跑得还要超快!William突然有点喜欢他了欸。”
陈小红愕然。
李建军跑开的时候,银行卡,礼金,昂贵的衣服一件也没来得及带,还好,手机和身份证一直在皮包里。
他觉得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可是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呢。
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日思夜想的王小花。
刚刚明明看到了她的,绝对就是她。
李建军顾不得太多,他四处张望着,逢人便拉着问,刚刚在这里有没有见到一个一米六多的,个子有点矮,扎着一个马尾辫的女人,她不会讲粤语,普通话说的也不怎么标准。
李建军的脑子有点不太清醒了,直到陈小红的电话追来,他才如梦方醒。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串长长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接,也没有再给陈小红任何回应,一个人从白天走到了黑夜。
45岁的李建军像一个后知后觉的失恋少年。
当天晚上,李建军就订了一张从香港返回家乡的机票。
什么儿子,什么香火,什么年轻时的遗憾,未完成的梦想,通通留给香江吧。他李建军这辈子,只想要一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就是王小花。
飞机行至半途,忽然遇到了强对流天气,颠簸的很厉害,他在最颠簸的时候什么都想到了,前半生种种如白驹过隙:从小到大的亲人,朋友,春风茶室,大福工厂,深圳南山,二狗,二狗妈,以及,脑海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老婆王小花。这些场景飞快地闪过,他实在忍不住了,伴着飞机的隆隆声,李建军哭出了声。
堂堂七尺男儿,在众目睽睽下哭的稀里哗啦。
飞机依旧在强烈的气流中上下颠簸着,李建军的胃里剧烈翻腾着,多日未好好进食,此刻他哇的一声,酸水从胃里涌了出来,混杂着止不住的眼泪,一并而出。
这时,一盒纸抽递了过来,他说了句谢谢,抽出一张纸,摘下眼镜,细细地擦着,突然,他觉得那双手异常熟悉,心下一惊,猛的抬头看,果然,居然,竟然,真的是老婆。
-----不,是前老婆,王小花。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这张熟悉的脸,紧紧地一把拉住了她,
“花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到香港办了点儿事儿。”
“办什么事儿?”
“……”
“你去办啥事儿?”
李建军见王小花不说,以为她没听到,又急急的重复追问。
这时,又一阵剧烈的颠簸,一张纸从王小花的风衣里掉了出来,她刚要弯腰去捡,就被李建军一把拽住了。
李建军拾起地上的白纸----试管婴儿同意书。
他心下一惊,一脸狐疑的看着王小花儿。
“花儿你这是?”
见再也瞒不住,王小花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的告诉了李建军瞒着他去做试管婴儿的事儿。
“上次来香港我就想做了,你去见她们娘儿俩的时候,我都看见了,你那么喜欢孩子,还说自己不喜欢。”
李建军再次震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忘了,一年多以前吧。”
“所以你当时才铁了心要跟我离婚……?”
王小花点了点头。
片刻,她又慌忙解释,“试管这事儿,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这一年多我一直在犹豫,后来想过放弃了,但不知道为啥,虽然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想做这个事儿,所以这次,做好了各种准备就飞过来了,签了这个单子。你放心,我不要求你对我和孩子负责……我自己能养活他。”
说罢,王小花不好意思的别过身去。
李建军一把拉住了她,“傻瓜,你咋不早告诉我你想做试管婴儿?”
“我也不确定要不要做啊。”
“那你都要做试管婴儿了为啥还要那么坚决的跟我离婚?
“你都有自己的亲儿子了,我不想拖累你。”
“那为啥你和我离婚了还过来自己做试管婴儿?”
“唔,这不是想给自己留个跟你在一块儿的念想……”王小花轻轻的说,“万一我哪天不在了,有个咱俩的孩子,说不定以后还能照顾上你。”
李建军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同床共枕了近十年,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其貌不扬又不善言辞的老婆。
李建军的心底涌起一股腾腾的热浪,他紧紧的抱住了王小花。
飞机在一段颠簸了之后,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两个消失,平安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人们纷纷起身,解开安全带准备下飞机,这时,只见李建军突然双膝跪地,高声喊道,“花儿,你还能再嫁我一次不?”
那是他有生以来,在女人面前声音最高的一次。
全机舱的人纷纷止步,望着李建军笑个不停,随后纷纷鼓起掌来。
王小花羞红了脸,轻轻戳了戳李建军的额头,“老不正经,没羞没臊。”
他们回到了家乡,试管婴儿配对成功。一年以后,他们的大胖小子出生了。两口子的养老院越做越大,还把新的分院开到了市里,不出两年,便又买下了一套房。
李建军偶尔还会怀念自己年轻时的深圳富豪梦,听到Beyond的海阔天空时,也依旧会心潮澎湃,但现在的他已经相当满意了。
“先生,收拾收拾,等会儿上集市上给咱妈买点材料,炖锅新鲜的老参汤。”
“得嘞。”
李建军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儿,沉浸在听不懂又令人上头的新时代旋律里,开着他的大众斯柯达,行驶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渐行渐远……
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