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2月22日下午5时,我在试卷上飞速写下最后一个字后,交卷铃响了。我走出考场,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爸爸的音容相貌一股脑的浮现在我面前。

在那之前,二十二岁的我以为中考时的体育测试是这辈子遇到最大的挫折了。

01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上午,天气还很炎热,我坐在教室走廊的小马扎上背诵专业课。十点零几分,上课的学生纷纷走出教室。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吴亦凡被曝出和一个女孩的牵手照,路过的女生三三两两,偶尔有讨论这个霸占热搜的娱乐新闻。

我掏出设置成静音的手机,正想去微博吃个瓜,屏幕忽然亮了——叔叔来电。接通后,叔叔问我是否在学校,我答:“对啊,在自习室背书。”

“我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济南西站了。”远在江苏的叔叔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忽然回来了?”我摸不着头脑,以为他是出差经过,想顺便来看看我。

“一会你到学校门口等我,你跟我回家。”又是一句让人迷惑的话。

“怎么了?为什么要回家?”此时的我以为体弱的奶奶又住院了,隐隐不安。

“你爸住院了……”叔叔迟疑了几秒,缓缓吐出这五个字。

“啊?什么?怎么回事?”

“你先不要着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先回宿舍收拾几件衣服,我们可能要在家里呆一段时间……”

“真的假的?怎么住院了?我昨天刚给我爸妈打了电话。”

“是因为脑出血……”

那天的太阳很毒,从教学楼到宿舍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低头从百度、知乎上搜索关于脑出血的信息,很多帖子都在讲病如山倒,很多帖子都在描述康复过程的艰难漫长。我木木地走着,我意识到这个病很严重,可能是场拉锯战,将来家里需要有人照顾爸爸,花钱如流水,那么我肯定要放弃现在准备的研究生考试,尽快去工作。

我不敢给妈妈打电话,我想象不出她有多么痛苦,我不敢听她的声音。

在等待叔叔期间,心里发慌,便给学医的好朋友打电话,她安慰我:“你不要看网上那些帖子,脑出血也许会有后遗症,但不一定的,只要好好休养也可以调理过来的。等到了医院,找医生问问具体情况,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

那个时候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爷爷打电话叫回叔叔,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

02

我擦干泪水,努力恢复平静,也许真的是自己吓自己呢,爸爸平时身体健康,怎么可能一下就那么严重。

上了车,我还和叔叔说笑,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叔叔还是安慰自己。

他从后视镜看看我,缓缓地说:“我昨天晚上接到你爷爷的电话后在网上查了查。你要做好准备,你爸爸的病可能……”

“我知道,我也查了。”我望着车窗外,打断了他。

事后,我才知道,红通通的眼眶早就出卖了我,当时的假装镇定、假装轻松早就被叔叔识破。

妈妈在住院部12楼的楼层大厅里等着我们,我本以为她见到我会哭,可是她只是像平时一样握住了我的手。那一瞬间,我心里踏实了不少,情况似乎真的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

我追问妈妈和亲戚们为什么在大厅坐着不去病房,爸爸在哪个病房,妈妈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扇铁门说:“你爸爸在重症监护室。”我好像又从云端摔下来一样,喃喃道:“哦,这么严重啊。”

“那我们能进去看吗?”

“每天下午只有二十几分钟,只能一个人进去。”妈妈摸着我的手。

现在想来,那时的妈妈也是在努力镇定安慰我吧。

爸爸是外出遛弯时晕倒的,没带手机,没有身份证明,一开始被认为是醉汉,过了两三个小时才被送到医院。心急如焚的妈妈直到下午五六点钟才得知爸爸住院的消息,那一夜,她蜷缩在医院躺椅上,抱着爸爸换下的脏衣服和鞋,一夜无眠。

小县城的医院配套设施比较落后,没有供病人家属休息的空床位,只能在大厅里打地铺。那些天,妈妈一直坚持在医院守夜,谁劝也不肯听,她说:“我在这儿心里踏实,也能睡得着。”

ICU没有玻璃窗,无法看到病房内的情况,一道铁门常掩。病房外头的亲属也只能隔着这扇冰一样的门祈祷。偶尔,医护人员因为送饭运药打开那扇门,奶奶总是翘着头垫着脚往里看,可惜爸爸的床位在里间,从外边是看不见的。奶奶常呆呆站在ICU门口,或是来回踱步,悄悄拭掉眼角的泪水。


03


  那段时间是黑暗的,也是全家人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日子。每个人都在努力坚强,尽管常常红着眼眶。

8月29日那天中午我到达医院,当天晚上爷爷找我谈,他说,希望不大。我双手交叉架在胸前,背死死地抵着墙,身体向外侧倾斜,这是一种排斥。我不停地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们再等等看……等一等再说……”

我说我要给妈妈送饭,跑出医院,一路上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

那天我做了西红柿炒鸡蛋,蒸了米饭。实在吃不下去,匆匆赶回医院。妈妈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吃过了吗?”我点头,妈妈又说:“是不是回家又难受了?”我没吭声。

晚上十一点我从医院回到家。那些天我很害怕回家,家里有爸爸的气息,有他的声音和身影,一不留神就与我撞个满怀:他喜欢的玉石和香炉安安静静地躺在玻璃架上,他的鞋横七竖八地留在阳台,还有他常带的那顶棒球帽,全家福里灿烂的笑脸……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可他却不再唠唠叨叨,说说笑笑。

我怕自己胡思乱想,只能多做些家务活,让自己精疲力尽,这样就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了。

妈妈说:“我多希望这一切就是一个梦啊。”

第二天醒来,医院依旧没有什么消息。我照了照镜子,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打开衣橱,看见了那件黄裙子,爸爸还没见我穿过。因为考研,暑假只在家呆了半个月。爸爸经营一家小店,每天早出晚归,平时也少有好好交流的机会。那天买了新衣服,爸爸回家时,我兴冲冲地拿出来给爸爸看,他笑着说:“这衣服真好看,妮儿穿上一定很有气质。

我送小恒走时,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改变了我原本的看法。她说:“你妈妈提到你爸爸的病时还没怎么样,提到你放弃考研就哽咽了。”我看着小恒:“可是我心里好乱……”她抱了抱我:“你都准备半年多了,而且一直很努力。她肯定不想因为家里的事耽误你,要不然她会多伤心。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帮妈妈办完爸爸的后事,处理了商店的货物,在家里陪妈妈呆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返回学校继续备考。回到学校时正值十一黄金周,宿舍同学和研友都放假回家,偌大的校园顿时空荡了不少。

重新备考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总是跑神,时不时望着窗外,有时则是想起爸爸的一颦一笑,有时记挂着家中的妈妈,有时则是医院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重现。

上大学以来,每天给家里打个电话成了我的习惯。看着学校的一草一木,就想到昔日爸爸的叮嘱和关心,那时正值暑假,天气渐渐炎热,爸爸总是记挂着:“自习室没有空调,这天气太热了,要不回家来学吧。”爸爸说这话时,我正站在教学楼下,揪着路边的冬青叶子:“哎呀,我还是再待几天吧,在家里效率不高。”过了大暑,天气愈加闷热,教室的风扇顶不大用,教室像蒸笼似的,那天下午,我和研友心烦意乱,我跑到走廊的窗口,给爸爸打了电话:“爸,这天儿太热了,我都没心思学习,打算明天回家呢。”爸爸连不迭地说:“诶,好,好。赶紧回宿舍收拾收拾吧,明天啥时候到?我去汽车站接你……”而今,物是人非。我走在校园小路上,手机里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再也无法拨通,再也无法听到手机里传来爸爸标志性的“开场白”:“么了,妮儿?”我好像看到爸爸在前面不远处笑着向我走来,我好久没有叫过“爸爸”了,这个词对我真陌生。

爸爸生前总是喜欢说等老了之后要养好几只藏獒,我笑他吹牛。他也总说等我考上研,一起去那所学校所在的城市看看。我们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是火锅,我仍记着他说:“看到我闺女这么认学,我很高兴啊。”现在想想,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利用好剩下不多的时间,争取考上研究生,也算是给爸爸的告慰。

慢慢的,我开始调整自己。在家人和朋友的鼓励下,我渐渐找到状态,减少思念和忧虑,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备考之中。

三个月后,终于面临最后的检验。12月22日下午,走出考场,打开手机,正巧爷爷的电话打了进来。我接起电话,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您了,爸爸。

2020年2月20日,是成绩发布的日子。我屏住呼吸输入考试信息,按下“确认”按钮,成绩突然地跳出屏幕,“啊!384分!”我反复确认,生怕自己看错。“是的,我没让您失望啊!爸爸!”

全家福里,爸爸笑着,我知道他在为我高兴。

至今想来,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父亲的离世太过突然,以至于我常常感觉和他吃火锅、聊人生就在昨天,可有时又会觉得我的记忆里他的面容慢慢模糊。一切都是习惯,当血浓于水的亲情面临生死阻隔,那种撕裂难以承受。朋友们曾对我说:“你做得已经很棒了,换做我,我都不知道会怎样。”可是,当事实摆在面前,你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培养另一个习惯代替既定的习惯。生命是条长河,你只能不停地激荡地向前走,寻找入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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