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彩云散去,月影凄凄,摘星楼上,凌冽的风呼啸沧桑。
“无忧,再饮一杯。为兄提前为你道喜。”令君再次举起了酒杯。
无忧并不擅饮酒,可他的好友兼知己明日就要远行,这酒便不得不饮。世人眼中的无忧公子是完美公子,然无忧自己清楚白璧尚且微瑕,于这酒量一道,大概这辈子也无法精进了。
他们这一行全靠嗓子吃饭,纵然无忧最生平最仰慕诗仙李太白那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快意人生,却为了每次上台不辜负听众,惟有时时克己复礼约束自己。太仰慕太白,于是将太白的诗写进自己的歌里。
教无忧的师傅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可金陵七十二乐坊艺人多如牛毛,想出头弹劾容易,更不要说踏进九楼十八阁了。且无忧心性淡泊,对师傅挂在口边的那些话并不以为然。
世间事总是有心栽花的不能,无意插柳的倒满地成荫。无忧不为浮名所困,心性简单,一门心思在学业上。十年一剑,无忧十六岁初次参加春日宴琴瑟相和歌辞大比中,无忧以一曲太白醉酒惊艳四座。虽然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却实力强劲,甚至评赏名家下断语:此子潜力无限,假以时日比可比肩令君楼主。
距离那时,只过了三年,无忧便站在令君的身旁。只可惜,明日便要分别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他日相逢期未定。无忧端起酒杯,往事历历在目。当年他崭露头角,从七十二乐坊进入九楼十八阁,然刚刚踏进门槛,路还很长,只因同学间流传着一句“此子可比肩令君楼主”,便招来无端祸事。
每日上课总有同伴变着法给他难堪。他根底浅薄,每每被捉弄自能咬牙忍耐。从踏进九楼十八阁新人训练班那一天开始,无忧脸上的青紫便一日没有消去的时候。
一日,他被捉弄得狠了,独自躲在竹林里难过。“竟然如此没用”,这话一听自然不是什么好话,闻言无忧抬头要看一看奚落他的人。可入眼的却是伸出的一只手,手心里赫然放着一只白玉小盒。无忧挑眉不解,“给你藏伤口,拿去吧”对方给无忧解释。
也是这一日,学堂里来了一位让所有人仰望的大人物,“原来是他”,无忧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赠药人。“令君、令君”,无忧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一天后,令君引无忧为知己,无忧亦把令君当做兄长看待,再没有一个人欺辱无忧。无忧入了摘星楼,在九楼十八阁的位置越走越高,两年后,无忧公子的呼声与令君楼主比肩,隐隐有盖过的势头。
不过当事人却不自知,无忧沉醉于伯牙子期每日琴瑟友之,可奈何令君月前突然宣布退出九楼十八阁,只说后继有人,他可放心江湖载酒,聊过余生。
其实,令君楼主才23岁,仅仅比无忧大4岁,哪里用这么早归隐呢?无忧看着即将远行的令君,他将酒杯高高端起,眼底已有几分晶莹。
“无忧,你可知摘星楼缘何而名?”看着少不经事的无忧,令君忍不住开口。
“可是取自唐朝大诗人王之涣的‘手可摘星辰’之句?”
“不假,然你只知其一,未解其二。”说罢,令君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见此,无忧也赶紧饮下他那杯。
本想问问这其二是什么,话未问出口,人已经先醉倒在岸。
“危楼高百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为兄倦了。”令君起身,高处的风吹得他衣衫呼呼作响。
2
岸锁春船,画旗赛鼓喧。三月三的秦淮河异常热闹。
自今朝天子开国登鼎,下旨对前朝种种弊政陋习整改,其中有一项便是下令,歌楼乐坊不得再行男女淫乐的行当,须纯以歌舞演出盈利。只因当今皇后出身乐坊,她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半生传奇,今上曾不吝辞色赞叹“若无皇后,孤做不得天下之主”。
“伶优艺人何其不易!”皇后曾经一句自怜身世的话,改变所有百伎艺人的地位。皇后的故土在金陵,金陵九楼十八阁七十二乐坊自然随之水涨船高,佼佼者一如摘星、霓裳。
摘星楼依金山而建,为取其高。霓裳阁依水而生,善利万物而成其美。摘星楼以男子居多,专攻音律唱腔,霓裳阁以女子较多,善舞蹈。一楼一阁常有合作演出。
霓裳阁首席牡丹仙子与摘星楼令君公子相交多年,坊间多有传闻,两人只怕好事将近。只是令人意外的是,月余前令君楼主宣布退隐,而牡丹仙子更是声称与令君只是朋友之谊,她真正心仪的乃是无忧公子,不日大婚。
也就是这一日了,三月三。
帘外黄莹语,镜内人似花。妆镜前,牡丹欣赏着喜娘刚刚为她挽好的发髻,乌发高高盘起,一朵娇艳的牡丹卧在鬓中央,旁边点缀金玉流苏直到胸前,摇曳生姿,牡丹十分的美丽此刻又被放大了两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金陵。画舫外挤满了围观的众人,男人们自然是想一睹牡丹仙子的芳姿,而女人们则是为了一睹无忧公子的丰采。
无忧,今天这场盛宴的另一个主角。令君走后,他自然顺利成章地成为新的摘星楼主。人生四大乐事,名他已经有了,洞房花烛,今夜也要实现了。
无忧今日褪下一袭白衣,着上了一身大红喜袍。往日里,令君爱一身红衣,为显尊意,无忧总是一身白衣,不想和尊敬的兄长撞衫。
红衣男子在等身量的长镜里看到自己的真容,长身玉立、眉毛斜飞入鬓,平日里那总是澄净如月光般的眼睛因一身红衣的缘故,平添了几分魅惑,嘴角微勾,竟然余出几分邪意的味道,他很满意。
“公子,咱们该去迎亲啦。”一旁的侍从阿拾催促。虽不想打扰无忧,但外面的迎亲队已经催了两回,阿拾怕再不走,新娘该着急了。往日里公子对自己的样貌总是最不在意的,但自从令君楼主走后,他家公子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也愈发注重仪表装饰,更不要说今日大婚这等重要场合,就是再重视也是不为过的。
“我穿红衣好看吗?”无忧没有将阿拾的催促放在心上,反而问出这句话。“自然是极好看的。”阿拾打心眼里欢喜,自从令君楼主走后,他还没见公子笑过,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往日那些白衣都丢了吧,以后只着红。”无忧吩咐阿拾。“啊,都丢了?可这些白衣都是这个月新裁的。”阿拾最知道他家公子的随性,但这些白衣丢了委实可惜,阿拾面上不忍。他是穷人家出身,最知道一针一线的不易。
“丢了!全部!”无忧留下这么一句话,不理会阿拾一脸肉疼的表情,大步流星踏了出去。
无忧新的人生开始了。
3
一场盛宴落幕。
这夜不知要碎掉多少男男女女的梦。有人悲苦有人欢喜,今夜摘星下临时摆了两张桌子,正在布施。
今日宴席准备得丰盛,奈何来参加的人都是冲着无忧与牡丹来的,看着喜欢的人即将成为他人妇/夫,纵有珍馐美酒,却个个停杯投箸,双泪连连。
底下的人来问怎么办?阿拾知道今夜是公子大喜之日,自然不便去请示,但他毕竟跟了无忧两年,自是知道公子为人最是心善。他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无忧当年在街头将他拾了回去,阿拾的名字还是这么来的。
于是这些饭菜,连同无忧吩咐扔掉的衣服,都被搁置在了摘星楼下临时放置的桌前。
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挤满了人。一群人像疯了似的往里挤。
“唉妈,可真累坏小爷了。”龙二娇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蹿出,身上衣服有些乱,头上的帽子被挤得歪斜,额前垂下几捋发丝,面上有些脏,还属于雌雄难辨的年纪。这样的小身板,很难想象他是怎么穿进几层宽的人墙,再穿回来的。
“吶,衣服给你吧。”龙二一手啃着鸡腿,一手将刚刚从一个小姐手中抢来的衣服递给眼前之人。
只是那人并不理睬,也不接衣服。
那人缩在摘星楼对面的一块石头上,衣衫褴褛,有些脏还有些臭,大概全金陵最穷最丑的乞丐也比他强上好几分。这人不知道怎么来的,连包打听乞丐张都没打听出来,但据第一见过他的乞丐说,这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知真假。
他从出现还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但也没一个乞丐愿意跟他搭话,只因这人长得过于可怖,脸上长满脓疮。后来被一层层的布裹住了,倒是没那么吓人了,但还是没有一个乞丐愿意跟他说话,他也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说话。
说他是乞丐吧,可他不像别的乞丐一样沿街乞讨,说他不是乞丐吧,可一到晚上,他也会像别的乞丐一样躲进废弃了的菩萨庙里睡觉。这人之所以没饿死,大概因为他还有一样好使的东西。
那就他的眼睛了。
这人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是被透亮的月光亲吻过一样,那丑陋可怕的模样也因这双眼睛褪色了不少。这人每日什么也不干,总是喜欢半躺在摘星楼下对面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总有些同情弱者的小姐公子投掷一些碎银子,可他既不磕头感谢,也不起身去捡。
倒是其他求祖宗告奶奶,希望被施舍一两个铜板的乞丐们所获无多,这些乞丐便认定是因为他们没有大石头上的那人看起来惨绝人寰。对,是那人抢了他们的财路,他得赔偿,于是这些人理直气壮地将那些钱财归为己有。居然真让这些人发现了一条财路,于是他们除了靠着这些钱财买肉喝酒上赌桌外,每日没忘了给那人扔一个馒头吃。
“以后这人归我罩着了!”龙二没忍住又多管闲事了。从长安到金陵,这一路上龙二不知管了多少闲事,也不知惹了多少麻烦。其中管的最多的就是卖身葬父的少女和沿街的骗子,他那时刚从家里溜出来,携了不少银子,一路上很是慷慨。
但好人没得好报,反招来一身麻烦。被帮助的少女看他慷慨且俊美,直嚷着要以身相许,骗子看他是个有钱的无知公子哥,将他堵在了无人的巷子里,直接让他掏出全部家当。大半个国土走一遭,龙二还全须全尾的,全赖当年软磨硬泡求了阿娘让他学了几年功夫的缘故。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眼下龙二已身无分文。这么一身穷酸样怎么回加去,定然是让哥哥笑话一回的,当初他可是赌咒发誓说要干一番事业的。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整。
大事业没有着落,肚皮更没有着落,龙儿只能暂时委屈自己跟着一帮乞丐讨生活。金陵富庶,乞讨倒也落得个三餐温饱,但他毕竟心怀大志的人,不屑与那些每日多讨了一两分钱财便想着去赌场逛游的乞丐们为伍。平时里龙二总是独来独往,刚开始有不少乞丐看他一副瘦小好欺负的模样,挑衅意味十足,他便挑了他们之中最能打的一顿收拾,自此别的乞丐见了他都绕道走。
眼前这个怪人,龙二观察他有几天了。自打做好事走霉运的经历多了后,他便硬起了心肠,“再乱发善心就剁手”龙二对自己说。
“爷的人的东西,你们也敢抢?”龙二再一次对将爪子伸向石头上一小堆银子的人警告。龙二还是多管闲事了,并且他已经做好了被怪人盯上的准备。他安慰自己毕竟是个男的,对方不会嚷着以身相许。但……龙二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吓得打了个哆嗦,手紧了紧衣服,马甲可得捂好了。
正在龙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男人抬眼看了一眼龙二。龙二以为他要做什么,退后两步,“我告诉你啊,你可别想着从我身上劫财,你看咱俩都是乞丐,你挣得比我还多呢!”
男人听龙二说完,也不答话。站起身,做了个整理衣摆的动作,像是意识到什么,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了。龙二以为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武器,赶紧又急急往后退。男人像是没看到一样走了,只留惊吓过度的龙二和一小堆碎银在月光下孤零零地,像是被他抛弃了。
眼下又是这样,“喂,能不能应我一下?”男人不接衣服,也不搭理龙二。龙二眼睛微红,像是被他欺负了。
这种感觉,龙二这些天经历的还少吗?说来也是龙二自作自受了,自从那日龙二多管了一出闲事,龙二和男人便结下了难解难分的缘分。只是倒转了个,不是男人缠着龙二,倒是龙二日日缠着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