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我的老师

      赵咸熙

                        后  记    (2)

      根据解放初土改政策,在农村划分阶级成分主要是依据解放前三年(1947---1949)家庭经济状况及主要成员参加农业生产情况划分为地主、富农、中农(又分上、中、下三等)、贫农、雇农五种类型。我家当时定为贫农,村上按全家九口人共分得了18亩旱地,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但由于家里孩子多年幼,田地里的农活家务全都落在父母亲俩人身上,为了解决耕种收割重体劳力,父亲总想筹钱买头牲畜。每遇集会,他一有空就去老冯娃大白杨树下的牲畜交易市场游转,看看场子里四乡八镇牵来交易的牛马驴骡,又托牲畜经纪人前村孙玉海老汉处处留意,一旦发现有合适的可马上和他联系。有时候机会命运总是会光顾处于困境的有心人,一天父亲的好友家住北乡马湖村的马志和用一头驴驮了两筐柿子前来街上买卖,顺便到我家歇息,他中等身材,戴一顶棕色火车头皮帽,两眼扣一副黑框透明玻璃风镜,脖子上系一条黄褐色狐狸毛围巾,身穿黑色羊毛皮大衣,两手戴直筒黑色皮手套,足登一双羊毛绒窝窝。一进门就放下行李,卸掉皮帽风镜,脱了大衣,只见他头发花白,满脸胡须,红光满面,身体结板。听母亲讲西安双十二事变曾在父亲连队参加渭南原阻击战,以后在宁夏做皮货生意。由于长时间未见面,和父亲俩人抽烟喝茶闲聊,谈的非常开心。吃饭时母亲还特意炒了几盘菜,叫我从供销社买了一壶散酒对杯畅饮,吃罢饭已近黄昏,不知是怎么的,走时马叔叔坚决要把驴留下让父亲使用,这是一头体型高大毛色发黑鼻梁显白的典型关中驴,父亲一再推辞,马叔叔说他家还有一条骡子,冬季也没有农活,最终还是把驴留下,骑着父亲的旧自行车带上柿筐回家了。

西安双十二事变时期的父亲

      家里有了大牲畜,全家人高兴万分,立刻忙录起来,父亲连夜晚去街道老李皮绳店绞做一副拉犁踊子和带绳索的前夹子,又到前村乡友孙恩举家里借来耕地用的木犁耩子,收拾好了耙礳,在院子里放下木墩,用曾在中条山战场血拼日寇带回来的大军刀剁草,妈妈拖着患病的身躯,十分吃力地扒开石头瓮盖,舀了几瓢麸皮,我们姐弟几个赶快打扫了大门内空地,放下大铁盆,垫了土,给小圆瓮倒满了水,便于父亲晚上在这里喂驴。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前村恩举叔来了,他个子矮小,但做庄稼农活样样精通,行家里手,真正是“犁楼耙礳入麦菅  扬场使的左右锨”,(意思是:庄稼人要能犁地、能摇楼下种、能耙地礳地、能用铡刀铡草并给铡刀凑放麦草、能用木锨左边右边利用风力把麦谷壳里的粮食粒扬出来。)干什么都挡不住他的手。因为父亲初学犁地,使用长腿(指马驴)牲畜,他不放心,想协助父亲使用牲畜犁好地。父亲肩扛木犁手牵着驴,恩举叔背着耙礳拿着长鞭,我和姐姐提着耙子铁锨出了大门,向地里走去。隆冬天气灰沉沉的,田地里草丛中弥撒着冰霜露珠,遥望西北天边的五龙山卧虎山,青青一片时隐时现,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一两声牛吽狗叫声,田野大部分已经被绿色麦苗覆盖,有时也会看到麦田里晾晒的红薯干,如雪如霜白花花一片。那是当时农民的主要食粮!我们家里的十八亩旱地分别在村西榆树壕里八亩,村西北万兴嶺六亩,北四畛四亩,其中榆树壕种了谷子糜子玉米棉花等秋粮棉作物,还栽了一亩多红薯,其余万兴嶺北四畛地都种了麦子。这八亩地秋收后因无有牲畜犁地一直荒着,单靠锨翻耙子挖只搞了几分地,这一下子有了长腿黑驴,我家翻地耙礳地再也不用愁了!虽然没有像后村北岸润虎家及东邻居钢老四铁老五家“四大套(指拉车时前面三个中间一个马驴骡子四个长腿牲畜)”但我家最起码有了一个值得骄傲扬眉吐气的大黑驴子。走到了榆树壕地边,那里只有我家一片空白地没有翻完,相邻的秋地早已翻好晾晒,起伏不平地梁土凹处留有积雪。父亲放下木犁,恩举叔给驴套好踊子夹子,拴好疆绳。先栓上耙,在耙上平放礳,让驴拉着耙礳在空茬地里来回转了几圈,划开了地皮,每到地头都要抬起耙礳,叫父亲和我把挂在耙刺上面的干柴草用耙子勾掉,收拾到一块儿抱走,然后卸掉耙礳,套上木犁,把犁放在地块正中线上说:“在地中间开犁挨着转圈,把犁沟放在地两边叫圆地;从地两边开犁绕圈,把犁沟放在地中间叫铲地。这次圆地了下次一定要铲地,只有这样相互间隔,犁出来的地始终是平整的,天下雨就不会积水或跑水,土地墒情是均匀的。”啊!原来犁地并不是这么简单。开始犁地了,恩举叔右手握着犁把扶犁,左手扬鞭吆喝着,弯着腰不时地牵拉套在驴嘴唇边的长疆绳,他个子虽小,但手脚麻灵活!大驴子很听话,拉着木犁向前奔去,虽然初交九天气寒冷,但大地还未上冻,加上刚才地皮浮土已经耙开松动了,翻出来的泥土黑油油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深犁沟,父亲随后用锨不停地拍打着翻上来的土块,我们也忙着收拾柴火。犁地每到地头转过弯时,恩举叔都要“哦!”的一声教驴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他说这样做是为了让牲畜缓口气,人也可以放松一下,不至于挣坏人畜,而且马驴骡子不比牛,一般用力都很猛,不能一个劲快马加鞭,要爱惜会使用!咱们这里一畛地大概一百多丈(330--350m),农村人常说三畛折二里(1000m)长腿牲畜一响大约犁地十多个来回三亩多地就可以了。夏秋犁地还需要耙礳收墒保墒,冬天犁后晾晒阻挡雪雨,冻死病虫害,所以要看天看地看庄稼…”恩举叔的一席话,使我们明白了不少道理,增长了好多农业知识,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犁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也深深地体会到务农的艰辛和不容易!犁地结束了,恩举叔让父亲卸了套在驴脖子上的行具,牵着驴子在土路上打了几个滚,抖动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就和我们一起回家了。

        过了十多天,家住马湖村的马志和叔叔赶集会来了,他用骡子拉着一大车干谷青草,一口袋玉米半袋麦子以及上次回家骑父亲的旧自行车,一下子卸到我家大门口,进门就看见驴子在铁盆里吃草料,兴奋地拍拍驴问父亲:“怎么样?还可以使唤吧!”“把庄西榆树壕八亩地都犁完了。好使唤听话!”父亲迎上去接过皮大衣忙回答。“长腿牲畜离不了好草硬料,我给你拉了些谷干草青香茅和包谷,叫吃美有劲!”马叔叔说着就和父亲将玉米和麦子口袋抬进屋里,我们姐弟几个赶忙搬运干草。

1963年夏季的父亲

      父亲和马叔叔又高高兴兴地美美叙了一响午,抽烟喝茶吃饭喝烧酒聊天,临走时父亲从炕角的小箱子里摸出一个眼镜盒,打开取出一副墨褐色无框铜架眼镜,交给马叔叔说:“这副托利克水晶石头镜你拿去用吧!我这里还有一副,你就不要推辞了。”马叔叔一看父亲坚决的表情,也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一天忙忙碌碌剁草粉料担水垫土出粪清扫,把驴收拾得干干净净,毛色黑油油的,嘴巴爵着,耳朵尖着,尾巴摇着,四蹄跑动,十分可爱!我和二姐一放学就给大黑驴的食盆里放草添料,经常遭到父亲的训斥。每次从田地里劳作回家,父亲总是给驴点一盆干柴火,让驴身上的汗水蒸发消散,晚上驴吃完草料卧槽歇息,到了后半夜天气冷,父母亲总是给驴身上盖一个旧毛毡子,真是费尽了心血!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不久,一天下午,父亲用大长军刀给黑驴剁草,这军刀一米多长,几十斤重,刀刃十分锋利,是父亲当年跟随38军奔赴中条山抗日前线,带领机炮连队百十名战士,每个一发把大刀与日寇拼杀肉搏,砍杀无数,队伍撤离时带了回来。

平时我们家兄弟几个都拿不动,只有父亲高兴时在刀炳系一红绸巾,轮刀砍杀,左右飞舞,刀法娴熟,红绸巾飞旋如火笼圆圈,引得村民孩童拍手喝彩!父亲正在用大刀剁草期间,从大门口进来一个中等身材头戴绿色大盖帽,身穿绿色军装,腰间扎有武装带,挂着大盒子手枪,脸面黑瘦,长有麻子,身后跟随一勤务兵,他看到在院子里剁草的父亲厉声地问道:“你是赵荣第?”“哦!我就是!”父亲放下刀,抬起头,从容地回答。那麻脸眼珠一转,突然发现草堆旁边放着的大刀,立刻发问:“那是什么刀,拿过来让我看看!”后面的勤务兵立刻拿刀递给,他看了看,握着刀问:“这刀怎么能到你手里?”父亲站了起来回答:“这刀是我在中条山打日本时上面发的!”“哪怎么没有交给国家?”那个麻脸又喊到,父亲慢慢地回答:“那时国家在哪里?队伍都打散了,机枪钢炮都炸烂了,没有子弹,就剩下大刀能自卫,剩余人员能撤回来都不容易!”那麻脸无话可说,忽然又问:“家里有枪没有?”“那里来的枪?你们查吧!”父亲无可奈何地回答,跟随的勤务兵赶忙用长枪托在屋外柴火烧炕的炕洞口里把柴灰渣乱戳了一阵,未见什么,猛然一抬头,看到窗门外面窗台上放了一个小木把绑有弹壳(孩子们叫炮铜)用橡皮筋系着的小孩玩具枪,立刻发问:“这是什么?”“孩子玩耍用的!”父亲连看都没看地回答。“把它拿过来带上!”麻子脸说道,“我要我的玩具枪!”我大喊着,父亲瞪了我一眼。“那你收拾一下跟我们到区公所!”麻脸对父亲讲道,随后母亲从房子出来给父亲带了件大棉袄和两个杂粮饼,跟着他们出了大门。这时恰好伯父下地回家了,好象认识那个戴大盖帽的,只见伯父喊到:“曹镇长,这是我弟!杨虎城十七路军的。”“没事!没事!问一下就回来了!”那个姓曹的回答道。原来伯父赵光第过去在家一直务农,老实本分,与乡邻和睦相处,担任村里互助组小组长,和祖父母在家度日。祖父赵宝峨晚清秀才,曾在陕北清涧县府任职,一笔好写!我自小看到祖父1902年22岁时,曾在一手抄本【纲鉴】封面上提一幅楹联:五岳归来不观山  读罢六经方沾笔,字体端庄,笔锋秀丽,刚坚有力,气度不凡。后因战乱在家休闲,家中一有困难便让伯父去父亲所在部队解决问题。到了晚上,父亲一到家,就在油灯下摊开白纸,长篇书写交代材料,隔一会儿和母亲诉说什么,一直写到后半夜,读了几遍修改了又誊写,直到圆满才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带着写好的交代材料送到街东边东堡子东头的区公所,到吃早饭时才回家,但那把在山西中条山与日寇拼杀和父亲生死与共给我家大黑驴剁草的大军刀从此再也看不到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记忆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