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场是村中的打麦场,但村之麦场又非一处,还有东场、老岭场。只是南场就居于我家附近,从小到大,劳于此、玩于此,更为熟悉。
以前的村落在农事上,必须备有一平坦之地,用于收获庄稼后的脱粒、堆稼杆和废料、晾晒,北方因种麦多,故名之场、麦场。现在农事虽然多赖机器,对这个场倒不大需要,是以麦场也渐废置不用。
南场不算大,约呈一方形,记忆中是圆形,但实际是四边长差之不大,各边约50米。因村地形像鸟,故古时好文之人名以“凤凰岭”,南场正处于凤凰头处。我家也就在凤凤凰头之近,但可惜这村也未出过大才,这近头之几家也未出过高贤。村本太行山里,是以沟谷遍是。南场的地形就高,北接村中大路和房舍,而东西两侧皆是坡谷梯田,南向地形虽也为坡,但其陡峭则比东西侧更甚,人目之所及,看不到几处田,但只见下面的一大村落,那是本乡的一个大村。
山上是我村,山下是邻村,北方这个确是常见。从中也可知,北方的田地实是不多,随着人口增长,村渐繁滋,而界渐接壤。太平时代当为好,有乡绅县吏可主持公道,若不太平时,无绅吏可赖,则两村之争土地、水源等事是必不可少,故以前的村与村斗是免不了的事。
我们小时也常视邻村为敌,大人或许不太介意,但孩子们常常两村开战,这并不是为争什么,倒可能是远古时村落的风俗延续?或是自小群聚而生的排外心理?但等后来上了学、做了工,又现在村落渐废,这个已经不大见闻了。
印象中,那次打仗,我们孩子在南场聚集,从上至下攻,邻村孩子从下往上攻,还各家带着狗助战。层层梯田,有的梯磊即塄边低则一人高,高则三四米许,在冬寒春渐时,田地特别松软,我们就从上往下跳,美其名“轻功”,个个手里握着齐眉棍,喝着记不请的话以壮胆。胜负不知,但也实在打不起来。这事本就是大龄孩子挑起,很多大孩子又是当了初中,与邻村孩子中多为同学,何况邻村间多有亲友,哪能来场 大战?
发小之间的打斗,在这里也常发生。毕竟地方大且平坦,孩子一旦打闹,大人特别是那些高龄孩子或青壮年们往往在一边挑事,一边看热闹、一边出损招。我与发小扯着彼此耳朵,互相翻滚,这情景约在未上学前,但现在还隐约记得。那时摔跤还流行,好武之风盛行乡里,也是孩子常玩的节目;还有斗牛,就是顶膝盖;还有跳马,就是一人蹲,一人跳。
冬春之时,麦场的麦秸堆很多,也大。我们就经常冲上冲下,以战争之态赋于玩戏之中。或者于堆中掏个洞,钻在里面,有时一钻能呆个半天,甚至于睡到里面。乡里一村曾发生一事,孩子睡在秸堆中,同玩之伴不知情下玩起了火,以致烧死了洞之的娃娃。大人于是就常以此事警告我们,万不可玩火,万不可睡在其中。
夏收时,这场上就提前会整理的干干净净。现在水泥地的平整倒甚过那,但在印象中,我更好感于那泥地的平整和视觉。麦子收回,各家排队轮用场地,要打麦的人就把自家麦铺于场地中央,排在后面的人则把麦要不堆在场地边上,要不就在场地边上整出一小地先铺下,虽然厚,但指望太阳晒晒和风吹吹,麦子更干则更好处理。
在早些年,农机不多,打麦子可是个大活苦活。具体的程序我可能记得不太清。收麦本就是从龙口中夺食,多是大太阳下收上几天,又担担挑回到场上,那时没甚车可用。到打麦,则也是牛车带着石头碌碌,这东西整个圆柱体,直径约40-60CM,长约80-100CM。北方的村子都有这个东西,大小不一。重也不等,小的也约有上百斤重。牛拉着一圈圈转,压着麦穗出粒。有时牛不够用,可能就得人拉,不知要拉多少趟,才叫好。这只能脱个大概,接下来,还要把下面的粒混着碎穗收出来些,防止麦与秸过混而浪费力气、甚至将粒压碎。再把秸收拢,然后人再用杆子捶,尽可能将料脱些。最后才到扬粒这步。
扬粒我们叫扬场。扬粒是需要风的,用木锹将混着麦粒与麦皮、碎麦穗的一锹锹扬到空中,风将较轻的皮吹到一边,将较重的粒落到下方,然后一轮过后,人收些较净的粒入袋,而把前面的扬粒的程序再做一遍。就这样一遍遍做下来,直到全部下袋,余下一点点不净的约有一包或半包,再到这几天晒麦时一一清理干净。
小孩子们能做什么?约就是拿拿工具、撑个口袋,极轻松的活,但也不愿意做,因为夏天的天实在太热,场上是连颗树都没有,顶着大太阳实在是受罪。那时养家,父母可真是不容易。当时还要交公粮,大约十之二三的样子。可不是个小数,具体我也记不清,但这个税率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不算低。但为了支持国家建设,又因交皇粮的传统观念深入人心,大家倒无什么怨念。农家子弟对这个印象都有,也都无什么意见,就是城市中的人,现在有个别的说农村的怪话,可曾想过三大战役为什么能打胜、城市人几代之所以没能饿死,国家之所以能有现在,是几亿农民的默默付出才奠定的基础。国家现在扶持农村,从义上从理上,是完全应该而且要永久如此。粮食安全,比任何安全都来得重要。
所幸后来农机渐多,辛苦倒也免去不少,可那一代人也渐渐老去。那目睹了的少年们已经壮年,但他们已久不习农事,本就不惯农事,农事中的传统技艺多已近于失传。更别说地地不同、水土不一,深耕细作的传统,一如儒家之训,已成风尘中的往事。
秋收时,麦场也忙。打豆、打谷也要占用。平时倒不甚用,但家家要晒庄稼,特别是白雪要吃,则要先用水淘麦,然后再晒于场中,这样即净且干后,才能到石磨上或者机磨上去磨成白面。
南场的用途,除了收秋打夏、日晒农粮外,还有一用途,就是夏日的乘凉。
因为南场近多有人房舍,夏天傍晚,家家做完农活后到晚饭成时,就抄锅端碗、提凳拿椅,老少男女汇聚而来。场地无树、四面通达,即使无风,也感觉甚是敞亮通透,更别提有风时那个爽快。家家坐于此地,谈天说地、评东论西。或是蚊子也少,即使有,也咬的人比较均匀?或者燃点麦秸,烟熏之下,蚊子也就不大猖獗了。
南场也经常放电影。农村以前的娱乐,电影是其中较重要一项。
遇至有电影时,天未黑,则场上已经多了人、多了凳。到晚上,屏幕前黑压压一片人头,不时有孩子忽高忽低的试探一下,或者有人去背后晃个黑影。《画皮》我就在这里看的,当时怕的很,鬼把脸掀开那幕,我就没敢看。很多的老电影都在这里看过,地道战、游击战、武侠片等等,真正印象深的就是这鬼片了。
村里办丧事,自然也离不开一场地。南场也常用来办白事。
这里不知送过多少老人。母亲也在这被我送走。关于母亲,我实在是不敢去多回忆。欠的债越多,就越不敢提起。我于母亲身上欠的感情,不知累积的有多厚,罢了,就藏在心里吧。
我最喜欢的是清晨与傍晚的南场、雪中的南场。
清晨时,早早起身至这里。西望中学和大庙,或是想想那老师和同学,感叹不久就要上学,或是看看那新颜旧舍,感叹时光不再,而自己再也难入其中;东望是一岭,与南场地形相似,再越过去东望,则是安庄村的村西头,那也是我常常走亲时进入的村头,更何况东方日出是最好的美景;北望是我们村的村道和村舍,一条道从南场入口直通到村中,长长延延,谁上谁下一望便见,那条道上有我家的老宅,也有我和家人、乡亲的身影;南望就是闫庄村,比起我村是更大些,能见他村的大池塘、学校,再往北就是层层高山,这高山我是很恨,因为阻了我的目光,十几年不知那边是何地是何景。
喜欢清晨的时光,是因为这里清晨时人少的很,大家都是早起忙碌,没几个像我一样有闲心。我就自己跳跳跑跑,动动坐坐,不知所以,不知所终。看看东方的日出,这地看日出日落是最好不过。因为无一颗树来挡,无一山来遮,无一舍来阻,无一物来坏。看朝日破云而出、待金光越山而喷,整个人整个地,目之所及皆被金黄,再旧的舍有了晨光之照,也显得无比有神,再荒的山有了日出光顾,也难得的如戴银披金,再杂乱的草木,有了初日的光临,也是能显出如梦初醒的生机。傍晚时,一西天的彩霞,沿大庙顶上,漫天铺开,什么朝霞晚霞、什么不出门行万里,啧啧,我就喜欢这纯粹的日光,至于什么俗语,我实在记不多。所以,美这个东西,是人共有,美不胜收、艳不可语,那种景色,我到现在都一直珍藏心底。
冬天的南场,也是个好地方。观北国风光,何必至绝山之颠、高寺之轩?我就出门十步,东南西北,或是漫天雪花飞扬而落,双方举高、四肢开脱、心无所系、目无所碍,或是四地远近,一片白荡,远有荒岭、山寺、高峰、连绵之山、错落之舍、层层梯田,近有白屋顶、白村径、白炊烟,高有空空之天如与神接,底有软软雪被似絮如棉。特别是雪停风住,艳阳当空,于南场中央,目之所极,雪艳目涩,高低盈心,天明地净而心驰神荡,远近各品,错落有第而目不暇接。
后来不大用场地了,周边的人就在场地边上整些菜园,种点菜以供家用。父亲也整了些,虽然挑水浇菜较累、土地也不甚丰饶,但地上的菜还是很好吃。我也时常于这地中边劳作,边看看景,边生些感叹。场地中央一直没人去占,大家可能不约而同的会感觉,那个场可能还要用到,虽农事不大无需,但白事呢?
已好多年未至南场看日出日落,更别提四季之色。
南场一如乡村,也渐随之荒芜。村民不用很久,渐渐杂草丛生、沙石陈积,垃圾遍地、菜园遍边。近年来,又被村里以土地置换或者耕地回复等理由,在上面铺了层厚厚的新红土。我们的菜园也没了,后来虽又复垦了些,但因此也生了不少矛盾,我对村官的不负责任和邻里的纷争也是更有感受,对这个地、这个场,那兴致也就了无。但那好,我始终藏在心里,一如我对那些朴素的村人的记忆。
如果有钱有势,我要把它重新整整,或许可以弄个观景台?或许建个大房子?我喜欢这极通透的地,上与天能相坦心,下与地能相吻望,四周有景可目视,四季可风光可不同。可这多不实际,突然才知,那画画的本领我是真不应该落下,我其实可以画画出一个过去或者一个梦中的南场!
把它挂在墙上或放在桌边,这样就能始终见到故乡、昨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