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嫁人时只得十六岁。
她有四个姐妹三个兄弟,潮汕女人在父母眼里总是不得重视,反正生来是要嫁给别人家,自她懂事起就开始在田园里收拾田间事什,晨间拔些田石榴车前草去龙江镇上卖的几分几厘,稍得闲些便拎着竹筐到处捡猪屎积肥。
吃饭时男人上桌,女人则捧个大瓷碗,盛了稀粥搭半根老菜脯,挤在门口的石鼓上细嚼慢咽。女人讲究吃有吃相,穷酸人家也不能丢了规矩。于是一个个面有菜色仍端庄温婉,纵然衣裳打了补丁。
阿兰爹是渔民,只要不是台风天,就要漂泊海上讨生活,晒得一身乌黑油亮。阿母则拖着一群孩子在家耕田种菜,腌虾晒鱼。大姐阿叶嫁时方十五,姐夫是隔壁乡红凤村的卖货郎金茂,用了百斤米三十斤猪肉作聘。阿叶嫌他生来丑陋不想嫁,她爹挥着荆条抽了过去,“死姿娘仔,嫁人全凭父母做主,几时轮到你拣来拣去了?”
黑漆肥壮的金茂接走阿叶时阿兰鼻子酸酸地想哭,看着阿叶瘦弱的身板穿着肥大暗红的新衣,畏畏缩缩一步一挪频频回顾地走出潭月村,鼻涕眼泪糊花了脸,彼时的人生,那由得女人做主?
阿兰爹扣起了二十斤米十斤猪肉,十斤猪肉用海盐腌制。余下的作了聘礼,给阿兰的大兄阿灶娶了个媳妇。新婚那日用扣起的米和猪肉开了几桌婚席,除了一个肉菜几盘腌咸鱼,其他皆是自家地里种的菜蔬。
待到阿兰长到十六,一远房亲戚带了个瘦巴巴的老头来家里,看着羞羞涩涩秀丽清瘦的阿兰点了点头,婚事就定下了。老头是阿兰的家公玉水,隔了半个月用扁担担来米肉糖饼,阿兰的二兄阿石的婚事也就有了着落。
出嫁那日,天落着濛濛细雨。阿叶抱着生了几个月的娃赶来相送,偷偷塞给阿兰一个金戒子。说道:“这是阿姐青俭白俭攒下来买的,嫁过去带只戒指也唔惊伊家人看衰你。唉,咱的命都差不多,阿卿阿月欲嫁人咱还得给她们张罗,勿失了排场。”
阿兰低着头,默默掉泪,染湿了红纸匀色的嘴唇。前路未卜,一个任人摆布的女人还要为这个落魄家庭张罗排比。
来接她的新郎眉目清秀,只是略显单薄。
新郎已十九,叫做春龙,在镇上的布铺做学徒。他偷偷瞄了阿兰一眼,面带喜色,浮起一抹笑。阿兰乍见春龙心下一喜,仿佛前世定下的姻缘。她羞涩低头,心中狂跳,任由他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油雨伞遮住幽怨细雨,前路迷迷蒙蒙。从潭月村走到了湖竹村。
人生,总是这般扑朔迷离。
春龙家也好不到哪里,几间旧瓦房,烟火缭绕的灶台下堆着一堆番薯,几坛腌得泛黑的老菜脯酸咸菜,两个姐姐出嫁了,只剩下一个弟弟春强在读私塾,除了日复一日在田间劳作的家公,还有常年病恹恹的老母。
娶阿兰家里借了一笔钱买肉买粮,留待以后慢慢还。日间还是番薯稀粥菜脯咸菜,阿兰第二日便随家公下田干活,家婆阻拦了一番阻拦不住。阿兰怯生生但坚定地说:“今日起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是穷家人出生,没什么好娇惯的。”
她只过了一夜,便深深爱她上的男人,对她满是怜惜的春龙。在床头伴着明月和她轻声细语,打消她对陌生环境的惊惧。靠着他瘦弱的胸膛,她心里暗暗立誓要将这个男人养肥喂壮起来。
为钟情的人遮风挡雨,自古以来不全是男子才会产生的念头。
清晨春龙出门前喝完稀粥,总对阿兰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阿兰心头会泛起一阵蜜意,回味昨晚夫妻间的缠绵。怕家公家婆看出两人之间的柔情,阿兰会赶紧拎着木桶去喂猪,待春龙出了家门,就躲在猪栏旁看着他的背影傻笑。
有时春强放学后去溪边捞了几尾鱼,阿兰总会细心用姜炖好,留着最大尾的等春龙回来吃,自己夹个鱼头就已足够满足。春龙总要分一半给她,她就会笑着捧粥到门口躲起来吃,她实在是心疼她的男人。
阿兰以为,这种平凡幸福的日子能伴随着她一生,生儿育女,伴着春龙一起白头。纵然穷些,只要勤力劳作,总不会饿死。
直到她有孕了五个月,镇上传来一个坏消息。
春龙做工的布铺着了火,据说是春龙和另外一个伙计午间熬煮染布水不觉意走了火,将染布工场和仓库烧了,掌柜要抓他二人送官查办,两个人就逃了躲了起来。
掌柜带人来家里搜人时看到的是泪汪汪挺着肚子粗衣荆钗的阿兰,搜寻未果便牵了养了几月的猪悻悻离去。
家公家婆亦不敢出手阻拦,只有春强硬拉着猪栏的门不让他们捆猪,阿兰擦着眼泪扯着春强的手,“细叔,无办法哩,只猪当做赔人,你兄无事就好。”
整个厝内笼罩着愁云惨雾。待到半夜,阿兰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门被推开。
阿兰惊呼:“那个?”
“阿兰,是我。勿点灯,我有话跟你说。”是春龙的声音。
阿兰的泪猛地涌出,“你走到哪里去躲了?有没有被人打?有没有受伤?”
春龙抱住阿兰,亲亲她的额头。“阿兰,我和阿炎闯下大祸,在龙江是待不下去了,今晚我们就要出发去汕头,三日后搭红头船过暹罗。”
“不行!你去了我怎么办?厝内怎么办?”暹罗是个需漂洋过海去的异国他乡,阿兰以前听人说过,一去暹罗,生死茫茫,少有听说风光回乡的事情。她怎么能让这个视之若命的男人去涉险。
“阿兰,听我说!”春龙抱紧阿兰。“送官查办我和阿炎就是死路一条,过番还能谋个活路,阿炎说他二叔去了暹罗十几年,在那边自己开了橡胶园,娶了老婆生了仔,我们可以去投靠他,赚了钱也寄来厝内给你生活。”
阿兰想嚎啕大哭又怕惊醒隔壁四邻,拼命压住嘴抽泣。“不行,我唔让你去!”
春龙的泪也一滴滴的滴在阿兰的头发上。“阿兰,我也不想背井离乡去过番,我也想这么和你过下去。命苦有何办法?阿爹阿母那边我刚刚已跟他们说好了,春强明天就辍学回家种田,你要等我回来,勿乱想……”
阿兰脑子一片混乱,眼泪鼻涕糊满了春龙的衣裳,她只是紧紧抱着春龙,嘴里不停说着,“我唔让你去,唔让你去……”
春龙狠下心掰开阿兰的手,收拾了几件衣服。阿兰瘫在地上只是细声哭泣,仿佛一条命去了九成。
月色凄冷,春龙凄然的看着她,怕她纠缠不敢停留。“我一定会返来的,你一定要等我……”一咬牙,开了门消失在夜色中。
阿兰只是像痴了一般,喃喃的念叨着。“我唔让你去,唔让你去……”
数月后,阿兰生了一个男婴。
阿兰抱着孩子一会哭一会笑,嘴里不敢说,心里总默默地想,春龙在该有多好,可以看看她为他生的孩子。家公请私塾的先生帮忙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光宗。春强日日去溪边捞鱼给阿兰补身子,奶水催得足,光宗也长得白白胖胖的。
时光慢慢地过,稀粥咸菜的日子苦不了阿兰,她开始时常牵着光宗的手在黄昏时去村头,对着入村的来路张望,如同曾经的早晨她站在猪栏旁张望春龙去做工的背影。只是再如何张望,已见不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春强愈张愈大了,看起来就是春龙的翻印,一笑也是一口白牙。只是历经几年的田间劳作,显得粗壮些。忙完农活他喜欢抱着光宗逗他玩,逗得光宗嘎嘎大笑。他还喜欢缠着阿兰说话,黑闪闪的眼珠盯着阿兰,一点都不避讳。
阿兰有时会打趣,“细叔,你欲娶什么样的老婆?”
春强笑笑。“娶一个和阿嫂一模一样的,生来够生好,又顾家勤俭。”
阿兰看着他,就想起那天细雨濛濛,春龙来接她过门的情景,眼眶就湿了。
大姐阿叶已生了三个仔,两个妹妹阿卿阿月也都已嫁人,几个姐妹便时常会来湖竹村串门。
阿叶总爱苦口婆心地对阿兰讲。“勿再等落下去了,光宗都四岁了,你看看有几个过番的会返来?唔是死在海上,就是在暹罗娶老婆生奴仔。你才二十出头,就要这么守活寡下去吗?”
“他说他一定返来的……”
“男人的话怎样能算数?几年了一封信一文一毫都无寄来,你不趁着还后生赶紧给自己打算,这种等下去拖磨自己,还不如去跳溪。”
“阿姐,我再等等看……”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么命苦啦,凄惨啦……”
家里开始筹谋帮春强娶老婆了,春强硬是不同意。
“早死仔,你以为你有多生好啊?还要拣来拣去?我告诉你,千拣百拣拣个烂头茧!我们家又不是大富大贵,丽芳看得上你,就是你前世修来的,难得她不嫌弃你穷愿意和你食番薯,还不要彩礼。你说你做么看不上她?”玉水老汉骂骂咧咧的教训着春强。
春强低头不语,一张脸涨得通红。
阿兰也去相劝。“细叔,丽芳算来也是湖竹村数一数二的人才了,你们自细到大在一起玩耍,她的人品样貌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春强看着几个人围着他,拔腿就往门口走。临了甩下一句。“她要是有阿嫂的人才我就娶了……”
阿兰闻言一怔,脸瞬间变得通红。
玉水老汉追到门口大骂:“畜生!连你阿嫂的主意你也敢打!”
顷刻又骂骂咧咧的跑出去追。“早死仔,外头在拉壮丁啊!春强你勿乱走……”
过了几日,春强去镇上卖菜被拉壮丁的人捉走了,说是外省战事吃紧,满乡镇的拉人充数,许多青壮年男子都躲到深山里去避风头了。
安家费是两个大银元,乡里的保长送来的,顺便告诉玉水老汉春强已押走了。
阿兰的家婆受了惊吓,加之身体本就不好,撒手人寰。玉水老汉变得萎靡不振,有次发糊涂竟然冲着阿兰骂。“你这个妖精!害人精!你来我家就把我两个仔都害没了!你走!你走了我两个仔就返来了!”
阿兰一腔悲愤,欲说无言,只有抱着光宗走到龙溪坝上。看着滔滔溪水无声饮泣,早就知这条溪葬送了无数女人的命,莫不是都与她一样,含着冤屈难申?
光宗跟着她哭,还紧紧拉着她的手,嘴里喊着:“阿母,你勿去死,阿母,你勿去死……”
阿兰凄然看着光宗,抱起了他往家里走。“阿母唔去死,阿母还爱等你父返来,等细叔返来,等你娶老婆生孙仔,阿母死了你该怎么办?”
时年,一九四九年九月。
阿兰在龙江镇卖了四十年的鱼丸粿条汤。
她守着光宗长大娶妻生子,给玉水老汉养老送终,用卖粿条汤赚的钱在湖竹村另修了两座“下山虎”宅院,一座是她和春龙的,一座是留给春强回来有瓦遮头。
春龙在阿兰六十几岁的时候回来了,西装革履,肥头大腹。还带着在暹罗娶的老婆生的儿孙回来光宗耀祖,整个乡里的派发带来的椰子糖。春龙在暹罗娶的老婆是当地一个普宁华人的女儿,因爱惜春龙的样貌嫁给了他,助他在暹罗成就了一番事业。
阿兰没有哭,也没有闹。春龙欲和她说话她都淡淡地走开了。
当夜,阿兰在龙溪大桥上跳了溪,尸首第二日在龙溪的下游潭月村被发现,她于死后漂到了生她养她的地方。光宗拿着刀欲去刣他阿父,被众人拦下。翌日,春龙狼狈的带着一众暹罗家属赶赴香港返回暹罗。
他连看一眼阿兰的遗体都没有,不晓得是不是亏心。
而春强一直没回来,不知道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