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板,我能借您家的洗手间用一下吗?”
汪洋站在一家路旁的洗车店门口,小心翼翼地询问正在收银台用电脑看剧的老板娘。
按照礼貌,他不应该站得这么远去请求别人,好像一开始就想着跟人保持距离,实在失礼得很。
但现在这却是汪洋最得体的行为了。
秋雨靡靡的季节,到处都是湿的,这条马路有一段积水极为严重,汪洋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甚至没有看到旁边飞驰而来的一辆小车,顿时被车轮激起的一场“大雨”浇的透心凉。
汪洋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车就已经跑得看不见尾灯了,留下一身泥巴水的他,在风中发抖。四下看了一眼,发现了这家半露天的洗车店,就踟蹰地走上前来求助。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道:“洗手间……”
她肯定是要拒绝我了!我怎么会跟别人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汪洋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脸突然红了。
是了,看我这一身满是脏水,乞丐一般的人,谁会愿意让进门呢?一看这家店就刚刚装修完,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铺着地毯,窗明几净,我怎么能进去?弄脏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汪洋仿佛被针扎了一样,转身就走,确切地说,应该是逃!
但是走了几步,脚步却又慢了下来,转过身,犹豫了半天,又对着里头的老板娘说道:“您好,那个,我借您洗车用的水管就好……”
店里的年轻老板娘再次被打断看剧,汪洋知道这对于一个沉迷于此道的女人宛如点燃了一个炸药桶。
果然,下一刻,女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站起身,汪洋一看情况不对,赶紧说:“不好意思,我洗好后,一定会把地上的泥冲干净点!您放心!”
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汪洋一再表示,只好挥了挥手:“那你自便吧,最好洗得快些。”
尽管脸再次红得出血,汪洋还是忙不迭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但看那女人仿佛没看见,鸟都没鸟自己,自顾自地走到里间去了。
汪洋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店门口洗车用的水管前面,打开了水龙头,冲洗着身上的污水洗沙。
南方的秋,并不是太冷。
但也不意味着,在露天用水冲洗身体,是一件舒服凉爽的事儿。
冰冷的自来水,完全浸湿了衣服,一绺一绺地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但更难受的是,身上的黄泥巴,被水冲在了地上,把原本干净的地面,染上了一片黄色,像小孩拉稀一样。
汪洋感觉到温暖的店门里,女人的眼神似乎又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在看他到底把地弄得有多脏。
他的脸更加红了,感觉女人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随时都会出来把他挖苦一通!
脑袋里乱糟糟地想着,他手上的动作更乱了,水管像是被人捏在手上十分难受的蛇,不受控制地摇着头……
不一会儿,汪洋身上得黄泥巴被冲洗干净了,但他浑身却已然完全湿透,比之前更加狼狈。
虽然冷得有些发抖,他还是赶紧拿着手上的水管,争分夺秒似地冲洗着地面上那丑陋的一摊黄泥。
洗完马上走!
身体是干净了,但浑身湿漉漉的,真真是比乞丐更像乞丐!
不能让人看见,太丢人了!
就在汪洋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黑色的SUV从远处开来,停在了洗车位。
汪洋头都没转,只顾着干自己的,这时,却听见身边响起了高跟鞋轻踩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同时还有一个悦耳的女声:“师傅,还没下班儿呢?麻烦您帮我洗下车哈!”
邹雨是这家店的常客,事实上这家店是她表姐夫开的。
她从小跟表姐亲,最近表姐又生了个可爱的小外甥,这可让她高兴坏了,几乎每周,都要来两个下午。
就这仅仅几个小时时间,对邹雨来讲,也算是百忙之中强挤出来的。
这个新时代的女青年,高中时代就以一己之力对抗全家人让她报师范学校的意见,自己选了一个在大众看来完全与女孩不沾边的建筑行业,毕业后更是天天到处飞,风里来雨里去地往返于各个工地、建筑公司,简直就是拼命三郎!
每次来店里,她那辆车,总是风尘仆仆,店里的师傅总是带着苦笑着来洗这辆女孩子开的车。
但他们心里又欢喜邹雨来。
老板的小姨子年轻漂亮,关键性格又好。
干这种粗活的大多文化程度不高,有几个还是小年轻单身汉,有时候口里每个把门,看见漂亮姑娘就免不了口舌上没羞没臊地硬撩。
小姑娘也不生气,每次都是说说笑笑地顶回去,每次来,还都会给他们带些包子、汉堡之类的小点心,替她姐姐犒劳员工。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嘛,一来二去,大家也都打心眼里喜欢她,每次争先恐后帮她洗车。
今天,邹雨一方面是来看姐姐和小外甥,一方面也确实要洗车。
晚上还要去酒店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开着辆泥巴车,总是不好意思的。
来之前,她还担心今天天气不好,一般阴雨天洗车店基本没生意,工人们经常跑回去睡觉了,没想到还有人在,不然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洗车了。
此时的汪洋有些尴尬,转身的时候,看见亭亭玉立的一个女孩站在自己面前,吓得当时就愣住了。
这一愣不要紧,那水管里的水,就失控了一样,往前窜,如果不是邹雨慌忙往旁边一闪,那就得跟汪洋一个样子了。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汪洋赶紧把水龙头一抛,一个劲儿地道歉,双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没事儿,不碍事儿。”
看到汪洋如此紧张,邹雨先不好意思了。
她用手在自己被溅湿的衣服上拍了拍,抬起头,看到眼前的男生似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还在那一个劲儿地道歉。
邹雨当然不会怪他,虽然她毕业于名牌大学,有一个高薪体面且有成就感的工作,但她却从来不会去歧视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洗车工。
只是年纪还这么轻,未免……太可惜了点。
邹雨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发绳,将额前被沾湿的头发捋了捋,扎起了一个利落的马尾,随后走上前来,对着眼前的男孩笑着说道:
“师傅,你是新来的吧?我叫邹雨!你好!”
汪洋低着头,看见一只白皙又秀气的手,出现在眼前,不由得抬起头,却突然好似被雷击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更别提跟握手了。
邹雨的手,就这么尴尬地伸在空中。
但很快,店里一声婴儿的哭声,化解了这场尴尬。
她装作不经意、十分自然地收回了手,对汪洋笑了笑,指了指车子,说:“麻烦你了,师傅,我就先进去了。”
说完,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小跑进店里。
但还没跑出多远,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折返回来,从车里面,拿出一个纸包,一把塞在汪洋的手上,还对他有些调皮的笑了笑:“老规矩,别客气哈!”
说着,便一溜烟地跑进店里去了。
汪洋感觉手心有些温热的感觉,低头一看,纸袋里装着两个包子,还热乎着。他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捡起水管,开始冲洗着旁边车上的泥土,就好像刚刚冲洗自己身上的污水一样。
店里隐约传来女孩唱起的俏皮儿歌,还夹着婴儿开怀大笑的声音,汪洋听了一会儿,默默地拿起旁边的洗车工具,笨拙又倔强地擦着车,一下又一下……
一个小时后,邹雨抱着小外甥出来,对他亲了又亲,才依依不舍地交给表姐,走向车子。
摸了摸车身,她口中不由得称赞道:“姐,你家新来的师傅,业务水平很好嘛!”
“新来的师傅?”
抱着孩子的年轻少妇有些摸不着头脑:“下午没什么生意,眼看又要下雨了,就让工人回家了呀?”
“不会吧?是一个长得……跟我差不多高的男生……”
邹雨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刚刚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洗车师傅的长相,突然感觉越来越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哦!对了!”旁边的表姐猛然想起了什么,“刚刚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哥来借洗手间,我刚想让他进,他却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说要在外面洗……天哪!外面是洗车的地方,天又这么冷,怎么能呢?可拗不过他一再坚持,后来宝宝又哭了,我就进房间喂奶了……”
顿了顿,她不由得哭笑不得地看着旁边的小妹:“你不是……把人家当成自家的师傅使唤了吧?”
“哎呀,这可太尴尬了!”
邹雨不由得有些脸红,连忙小跑着走到公路旁边,向两边张望,但见秋雨凄凄,这位于城市边缘的路上,除了主路呼啸而过的车辆,却是半个人影也见不到了。
……
汪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他感觉整个头晕乎乎的,老妈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发烧了,请了病假,坐车回来,等车的时候被雨淋了,接着也不管母亲的唠叨,就脱掉湿衣服,一头扎在了被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把他吵醒了。
几乎在醒来的第一秒,汪洋就将手机按掉了,接着就听到微信仿佛催命一般地连续响起“滴滴滴滴”得提示声。
“你小子竟然挂我电话!”
“不是说好今天去参加老车的婚礼么!你不会连这个也爽约吧!”
“好多老同学都去呢!这都多久没见了!”
汪洋看着不断闪动地屏幕,默默地在备注王大炮的聊天框里打出一行字:“开会呢,刚入职,实在走不开,红包待会发给你,你帮我带下啊!”
消息刚发出,手机对面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艹!你小子真是鸽子王!你他妈的以前工作换了又换,什么时候这么爱岗敬业啊!……”
汪洋正想关了手机,对面又发来一条信息:
“你真不去?听说3班的班花也要去哦!他跟老车还是小学同学来着,你上高中那会儿不是暗恋人家,还让老子天天跟你晚自习到最后才走,就是为了尾行人家到女生宿舍?还你妈天天跟老子说什么马尾辫最好看,真他妈恶心,照我说,哪天真该带你去见识下,大波浪才是女人最好看的发型……”
汪洋没看完消息,就关上来手机。
他突然感觉心里堵上了一块石头,眼泪不由自主就掉了下来。
这时,该死的手机却不打算放过他,又传来了滴滴两声声响。
这次是信息,直接显示在桌面:
汪洋,既然你要离职,那公司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你试用期七天内自离,按照规定,公司无法发放工资给你。
汪洋真想大骂一声:“我c你姥姥!”
最后却在手机上打出了:“好的,没事儿。”
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他是畸形的,他必须讨好别人,才能在心灵获得慰藉。
汪洋不久前才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失业期,现在,他又失业了。
但发出信息后,他如释重负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