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雪

杨柳青青,长条舒展。走在微风细雨里,春天永不迟到。

沿着这些杨柳,总叫人忍不住想起故人写的诗句,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又想到,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三月里经历过一场亲人故去,心里总有些抹不去的哀伤,好似心里下过一场雪。

呆在浙江时,妹妹说,你要是有空,写一些关于我妈的事情,我爸很想她,怕以后老了记不清。

这事是我舅舅托我的。妹妹说,有时下班推开门,看见舅舅在翻看舅妈手机上之前的聊天记录。

这出乎我意料,又是意料之中。

舅舅身材高大,脾气火爆,说一不二。小时候,我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家楼下林业派出所的警察,总觉得他会把我抓走,另一个是我舅舅。

尽管从我舅妈和妹妹的口中,他对我带有一点偏爱,比如我去他家吃饭,会多加几个菜,我小时候舅舅给我掏耳朵,吓得我大哭,给我起外号叫“香香猪”。

从前脾气那么火爆的人,也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对舅妈的事情格外上心,百依百顺的,显示出柔情的一面。

妹妹与我说,简直不能想象,我爸能用哄小学生一样的口气跟我妈说话。我们俩都觉得好笑,像是叫鲁智深哄林黛玉吃饭。

舅妈已经一年多不能说话,可以用手机发微信,刷抖音。她最喜欢的我们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坐在她身边。她不能言语,听着也行。

我舅舅挂在嘴边,是明明弟弟错过当兵的机会,实在是一大遗憾。每每提起这事,我和妹妹怼上几句,舅妈脸上总是勉力笑笑,意思是支持我们。

她心性温和,又心疼儿子,不愿舅舅总把此事挂在嘴边,埋怨明明弟弟种种不好。

我常去他们家泡茶,因为妹妹做的一手好菜,明明弟弟说话十分好笑,舅舅老固执如今脾气也和顺许多。

吃了晚饭,我们又坐在客厅喝茶,妹妹总是给我各色零食,舅妈坐在沙发上,刷着抖音,偶尔听听我们说话。几人说说笑笑,并不是每日悲伤的。

舅妈刚做了胃造瘘手术。妹妹换了新电视,旧的要处理掉。收废品的人,原本说好50块,喘着大气上来,说最多30!妹妹说,你赶紧抱走。

那栋楼没电梯,一个人抱不动电视,只能拖拽着下楼。舅妈、妹妹和我三人坐在客厅里,听见楼道里“哐当哐当”的声音,哈哈大笑。直到十分钟后,还隐约传来声响,又笑到绝倒,说这栋楼的人都想骂人了!

一起看冬奥会开幕式。我和妹妹在看各国代表队的服装、阵容,舅舅在一边不断感叹,办奥运还是要中国来,会场布置得这么漂亮,世上没有别个国家办得到。又一会感叹,怎么还没走完,光光进场都走了一个半小时……

舅妈正喜欢这样的氛围,她口不能言,看大家团坐在客厅里,七嘴八舌聊着,便觉得心安满意。

人到病中,或许是心中害怕,或许是对所爱之人有深深的恋著,盼望着家人围绕左右,谈笑燕燕。

每每从她家回来的路上,心里默想,人这一生活个什么?不过是身边这几个人,家门以外的纷纷扰扰,不值得什么。

妹妹与我常常谈起小时候的事,我们算是一块长大的。

她自小伶俐透顶,长得可爱。小时候,她房间门口有一级阶梯,当时还小,挤在一起坐在阶梯上,我说,以后我要去美国。妹妹赶忙说,那我要去外国。她以为外国也是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小时常常在她家里吃饭,菜做得好吃,又有弟弟妹妹一起玩。我吃饭很香,心眼也实,只知道每餐应该吃一碗饭,不论大小。舅妈拿了个小盆给我盛饭,我怎么也吃不完,又愧疚又着急说,我实在吃不下,引得大人笑话我。

小时候要用鸡汤冲田七粉吃,说是能有助长高。妹妹喝得挤眉弄眼吐舌头,只有我老老实实不叫苦喝完。她至今拿这事情笑话我。

其实,我最怕喝的是猪心汤,因为那肉紧实难嚼,每次看见她坐在桌上吃八百关炖猪心,我便暗自庆幸,还好我不用喝。

她家里最经常喝猪肚汤,二舅舅早上去买菜,他向来出手阔绰,只买市场上最好的,妹妹和我便一到拎回来。我小时候不会使筷子,也不愿意吃猪肚,妹妹挑了一块给我说,你要拣这种黑色的、厚的,吃得来才比较脆。明明弟弟学说话时,我们也开玩笑教他说,我要吃猪肚。他果然学会了。

二舅舅一家人

有时也常常在她家里过夜,跟妹妹披着毯子扮仙女、侠士,夏天里拿着水管去给顶楼降温,妹妹偷偷把失败的考卷点了火。夏季暴雨时,会刮好大的风,将对面楼房的瓦片掀翻,我常常愣愣的看那些飞起来的瓦片和闪电在空中画出的形状。

当然,我们也给惩罚过,或许因为我也参与了干坏事,并没有挨打,而是罚我们双手平举的站着。

我童年里有很多欢乐的事是在她家里度过。我妈对我是“高压政策”,饭不吃完不许下桌,实在吃不完只会答复我慢慢吃;晚上七点左右便洗漱睡觉,甚至自己家里我也从不主动找零食吃,考试80分便要写保证书贴在墙上,再考80分不要回来了。

而在舅妈家里,我们可以玩到十点多,还可以租借碟片来看,有很多零食可以吃,还可以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比如我妹妹会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块硬得像化石的光饼,两人又摔又抠的,还是无可奈何;她会跟我说吃了狗肉能不怕寒冷,我很羡慕她获得这样“特殊能力”;我们一起去外公山上摘野草莓,看见别的小孩便神气地拄着小棍子说,这片山是我们的,你们到别处去摘……

还总去山上烤地瓜吃,明明弟弟长大一些也和他的盆友们去生火烤,多烤了一个,黑黢黢的装在口袋里一路跑回来,给他姐姐吃。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幼,舅舅和舅妈也很年轻。舅舅看起来高大威严,他很少在家里,话不多,讲起话来总是像打雷一样。舅妈开过一家小超市,要和大姨(她的姐姐,我也跟着叫)轮流看店。明明弟弟常常在店门口玩,男孩小时候总爱捡小棍子玩,或者手里捏着一包QQ糖。

明明长得一对招风耳,两颗眼睛又黑又圆的,唇红齿白的小人儿,穿得也是最神气的,脾气霸道,一发脾气涨得满脸通红,青筋暴露,仰着脖子哭,这丝毫不妨害他招人喜欢。一条街上的人好像莫名地疼爱他,他裤兜里装着东一家、西一家塞给他的糖果。

他十分爱看动画片的西游记。每次放到片头片尾曲,好不脸红的大声跟着唱,“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有次我跟妹妹骗他说带他上西天,他听了大急,说,那赶紧去吧,去晚就关门了。

小时候他姐弟常常打架斗气,长大以后好得像一个人。他两个常去吃烧烤,妹妹抱怨他说,天天吃垃圾食品,以后要是短命,你要负责。明明回到,那不是还有我,要死不是一起死。

那时我格外羡慕他们。我也有弟弟,可他极少与我开玩笑,我们年龄差的太大,也难得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时刻。

舅妈是极爱明明弟弟的。之前我去乡下看望她,但凡说到明明弟弟小时的事,说我们骑着车载着只有两三岁的明明去奶牛场看牛,明明上一年级第一天如何认识了新盆友,读初中时找我顶替开家长会……她总是笑,她总是盼着明明早些从泉州回来。尽管他总是有些不耐烦,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谁又不向往着外面自由不羁的生活。

我有时打趣妹妹,你妈心里还是偏爱明明。她也笑着无奈说是。

我很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儿时关于舅妈的记忆,只有零零星星的碎片,更多是孩子们如何玩耍,大人们忙着做正经事,喝酒,打麻将。我舅妈也很爱打麻将,有时候会坐在她家店门口摆一桌,夏日的阳光照见空气里飞舞的尘埃,落在每一个的头上,舅妈的头发很多,总是松松挽一下,发丝在阳光里蓬松着,熠熠生辉。

到了饭点,我们像一群野猴子一样回家,吃着做好的饭菜,舅妈张罗我们几个洗澡。我们只觉得无忧无虑的,当时并未察觉有大人们为我们操劳着。

再后来我很少再回到儿时玩耍的小镇,他们还住在那里,我也感觉到岁月给人带来的改变。

舅妈在竹林里养鸡、养鸽子,每天要操劳的事情很多,鸽舍里尘埃、羽毛纷飞,要带着口罩才能走进去。舅妈年轻时她很注重仪表,所以妹妹和明明弟弟总是穿得比别家小孩精神,但是她现在干活时,穿着朴素的工装,带着蓝色袖套。

她做事很麻利,妹妹想必也是得了她真传。我难得去一回,也总要跟着去山上走走。山上养了一只凶悍的狗,是从舅妈哥哥家里借来看家的,舅妈每每要交待那只黄狗说,不敢叫阿,这是自己人。狗便听话的不再凶猛咆哮,只是低低地发出呜呜声。

每天午休过后,舅舅和舅妈会一起去山上,一前一后的走在那条无比熟悉的小路上,会听见鸽子们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舅妈去鸽舍里抓鸽子,舅舅在老屋里烧水。等到舅妈来做事了,舅舅又走进房间去开电脑玩纸牌游戏。无论是我来,还是我妈来,舅妈总是要多杀几只让我们带回去炖着吃。

这栋老屋子是外公家很早年的住处,木门吱吱呀呀的,地下还刨空了一处,再铺上木板做了个鸡窝,我小时候觉得这个设计很精妙。表哥小时候还带我们翻墙爬进过这栋老屋子,偷偷生火,烤火腿肠吃。当时也不知道为何执迷于生火,似乎学会点火、烧东西吃,便具备了生存的基本技能。

那座山上是我们童年的乐园,有竹林、鱼塘、橘子、板栗、木梨、杨梅。外公还种过一些花生,挖花生时,新翻泥土的气息带着植物汁液的味道,十分清新。春天满山开着酸酸草的小野花,发了新笋,长了蕨菜,又结了野草莓。

我和妹妹曾立在竹林中,卷起裤腿,舍身喂蚊子,又等它们吸饱血时击杀。妹妹还曾经用棍子杀死一只蛇,一点也不害怕,像软鞭一样缠绕在手上,请外婆炖汤给她喝。大人看着说,这蛇太小了炖不了汤。

听大人说,很早时山上有野猪,家里也有猎枪。舅舅们去打野猪,野猪负伤跑了,后来流血而死,可是太沉了,次日才请人抬回来,野猪的身上爬满了蚂蚁。我每每想起来总觉得十分可怖。那时候外公外婆可能只是舅舅如今的年纪,我妈妈也还是个小姑娘。岁月呀,像河流一样带着你走。

有一回春节,我带弟弟到山上玩。漫山遍野的长了许多枯草,弟弟好不容易能去乡下放一回鞭炮,玩得不亦乐乎。没多久,他往我们山上的老屋跑来,一边大喊着“舅母!不好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舅妈赶紧放下手上的事情,拿个桶去给他灭火。回来几个人大笑,舅妈半批评半玩笑说,方宝贝,你可真是厉害呀!

还有一年的春节,大舅妈、二舅妈和我妈一起坐在老屋前面,摆着大盆杀鸡杀鸭,做过年的腊鸡板鸭。冬日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水管里的水潺潺流,灶内火星子飘出来落在地上,想必远远看来老屋的顶上炊烟袅袅,门口是妯娌姑嫂三人忙着备年货。

那时,我心想,几百几千年来农家的生活,也是如此过来的。

那天忽然有种念头,女人们是家庭的里子,只要她们勤劳持家,生活总不会太差。

后来老屋弃之不用。外公又建了房子,正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楼上楼下极大。我还清楚的记得,某间房从前是大舅舅的,某间是二舅舅的,某间是小姨的,楼上还有谷仓,玩捉迷藏的游戏总想躲在那,又觉得害怕。二楼有间屋子,墙壁上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黄”字,是大哥写的,还有一间堆满了各种本子。

二舅舅与舅妈当时应该是在这栋房子里结的婚,我后来还见过他们结婚时的照片,二舅妈穿着一套红色呢子套裙,有人给她遮伞,几缕头发落下来,空气里漂浮着闪闪亮片,让人感受到当时的热闹。拍这些照片时,可能世上还没有我、妹妹和明明弟弟,再翻看旧照,她已不再世间,但留下了她的儿女。

一楼最左边很大一间是外公外婆的住处,夏天地板冰凉,屋里有两张床,席梦思是外婆的,木床是外公的。妹妹总跟外婆睡,我跟外公睡,两人隔着木床的围栏的空隙伸着手打闹,两位老人家睡得早,又不会讲故事,鼾声还很大。早上不到五点,外公便起来看戏曲节目,看着看着又睡过去。屋里有一座大钟,整点报时,咚咚咚的响。还有一把二胡,是外公的,我都不记得他是否弹过。

一楼还有很多机器,是二舅舅年轻时办印刷厂剩下的。我对这些笨重家伙很感兴趣,还有一架用来切割纸张的机器。那时候舅舅会带我们去纸厂买纸,那些未经切割的纸张,比我整个人还大。我还在一楼窗台上找到墨斗,外公年轻时是个木匠,我只关心这墨斗是否如僵尸片中那样可以克制僵尸。

二舅舅会买很丰盛的菜,鸡鸭猪脚总是不能少的。当时明明弟弟只有一两岁,是一个小胖墩,吃饭时要把他塞进幼儿坐的凳子里,他穿得圆圆鼓鼓,转来转去。大人们拿筷子沾了啤酒逗他,如今他酒量倒是非常好。

每次炖鸡鸭,鸭屁股都是外公专属,不晓得谁去哄骗明明弟弟,他坐在椅子上,暴躁又固执的一遍遍强调,我要吃鸭屁股。惹得人人大笑。

有一年中秋节团圆,大人们在楼下饮酒、打麻将闹了一天。外婆带着我和妹妹在二楼阳台上拜月亮,拜完了便可以吃那些供着的水果。隔壁家人会做豆腐,大人们叫我们去买豆脑来吃,我走进那间水汽氤氲、弥漫豆香的房子,才晓得原来豆腐是这样做成的。

后来每家人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我到市区上初中以后,妹妹读了体校又上卫校,在她眼里,我始终还是怯生生、不谙世事的学生模样。到了后来,各自遇上生活中的烦恼,才觉得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实在珍贵。

我们俩常常在一起喝茶,有时也与舅妈视频,我若是出差许久未去,舅妈与妹妹通话也要问起我怎么没去。后来听妹妹聊起舅妈身体不适,先是说话不太灵便,再是手没有力气,吃药、理疗也未见好转,辗转几家医院,确诊说是渐冻症。

妹妹是学医的,自然知道这个病的后果,常常谈着落泪。人在悲伤无望时,只好投靠宗教,有时她会为舅妈诵经祈福。宗教,关于死后的想象,会给人一些安慰与平静,给人一时庇荫。她也立愿说,待到舅妈行动不便,她一定尽她所能照看,还报生养的恩情。

有时我很羡慕妹妹,因为她的母亲十分疼爱子女,性情温和,也很开明。有一回夏天在乡下过夜,洗过澡坐在阳台上聊天,三人都是浓密的长发,将头发吹了半干,剩着在夜风中晾干。我也忘了那天聊了什么,只是觉得三人并坐,夜风习习,温柔如水。

舅妈很爱整洁,走进她家里,地板亮得发光,东西收得齐齐整整的。有天早上醒来,看见舅妈蹲在地上擦地板,落下的头发丝也一根根用手捡起来,吓得我不敢在把头发散下来,免得落得满地。妹妹也继承这样爱干净,每次帮舅妈洗过澡又把浴室四面洗一遍,炒个菜又将厨房地面擦一遍。

有一回去乡下玩,那时还不知舅妈生病,只知道她说话不太方便。她坐在坡口那家理发店等我,神色疲惫,我与她一同上山去,看见她先喂了几只可爱的小狗仔,又在鸽舍里打扫,鸽子们扑棱着翅膀,灰尘与羽毛在阳光里飞扬。我头上衣服上落着细细的羽毛,她轻轻帮我摘了去。

12月4日,我还去乡下看她。她在厨房做饭,招呼我吃饭,又示意我吃些鸡肉。此时,她还能慢慢地操持着家里的事,手上没什么力气,换了把轻的菜刀。妹妹回去一拎菜刀,这么轻,便知道她妈妈手上越来越没力气。因为不能咀嚼,食物无法下咽,只好每日将五花肉炖到酥烂,就着粥吃,又因为吃得慢,每日进食很少,人一下便消瘦下去。好在舅舅后来察觉,便哄她说,你慢慢吃,我陪你坐在这里。

吃过饭,她坐在躺椅上,我搬了张小凳与她聊天。她将暖手袋递给我,我心下一动,为人长辈的,怕你没有吃好,怕你手上冷,自然而然的什么好的都要给你。当时她手上几乎没什么肉,成日套在暖手袋里才不冷。

我们聊了一下午天,只是我一个人在说,她有时用点头、摇头、笑一笑回应我,因为无法吞咽口水,手边总是放了一包纸巾。我跟她说我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地方,新疆、西藏、青海、云南……也谈到跟妹妹、明明小时候的事情,她听了便笑一笑。那些遥远的地方,何等绮丽风光,对她而言,已不重要,挂念的便是一对儿女。

妹妹上三天班回乡下两天,照看舅妈。那些天降温,她回到家里,舅妈已经给她换了厚实的铺盖。她想到舅妈病中无力,给她换一床铺盖要费多大力气、花多久时间。

天下做妈妈的心思便是尽自己所能,还能行动一日,便要为儿女做些什么。

再后来,妹妹说服舅妈做胃造瘘手术,搬来市区住。因此我也能够常常过去,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聊天。最后的日子也是那些最平常的日子,并不是只有病痛、眼泪和哀嚎。因为舅妈的忍耐、舅舅的体恤、妹妹的照看还有弟弟的陪伴,虽然在病中,还是能感觉到家人一起的温馨。

舅妈过世前一天,还发微信给我,要我搀她去卫生间。我恰好午睡起来,换了衣服过去,同她坐在客厅里,泡茶吃零食。待到舅舅回来,才知道她给其他亲戚也发了这样讯息,妹妹怪到,不能这打扰别人生活。或许冥冥中,她心有感应,知道大限将至,见亲爱的人一面。

舅舅留我吃晚饭,筒骨炖老豆腐的汤,跟小时候味道一模一样,贪心地扫个精光。妹妹准备舅妈次日饮食。舅妈很久不能进食,每天搭配好营养的食物,用破壁机捣碎了,注射到胃里。

恰好没有瘦肉了,舅舅说下楼买,明天没肉吃,营养怎么够!自从病来,舅舅对于舅妈有着对孩子一样的宠溺。你要是知道,他年轻时脾气火爆,很难与眼前这个轻声细语的人联系起来。

舅妈发微信说,心慌。舅舅立刻坐到边上去,说,我不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大家也在这里,你心慌什么。

他要出门吃饭,舅妈耍赖不想他去,发微信说点名要舅舅吸痰(平时坚决不要舅舅吸,可能是嫌弃他笨手笨脚),他耐着性子,伺弄妥当再出门。

直到肉铺确实关门,明明弟弟说,那明天打五六个鸡蛋进去。我和妹妹还笑话说,吃那么多鸡蛋,又不是健美运动员。

吃过饭,明明弟弟主动洗碗,又在厨房哀叫连连,怎么这么多碗!妹妹凑过去说,你难得洗一次,不得叫你多洗几个。又开玩笑说,明明为了少洗碗,一盘菜剩了一口也忍住,剩到下一顿饭。

不知道舅妈坐在客厅,听着一对儿女嘻嘻哈哈,苦中作乐,那个她十分宠溺的小男孩,长了也知道为家人分担一些家务,那对总是打架急眼的姐弟长大以后能相互扶持,想必心中很欣慰。

才隔了一日,妹妹发消息与我说,舅妈走了。脑子里有些混乱,不是先感到悲伤,是错愕与迷茫。

而这个清晨,从我家走到她家,路过胜利市场,人来人往的,做生意的小贩、买菜的人、来往的车,阳光平等地撒在每个人的肩头。

今日与昨日又有什么分别,人们生活如常。有些离别是这样猝不及防,妹妹一家人再不能如昨日一般了。

我走进那扇门,她脸上蒙了白布,盖了毯子,静静躺在那里。

死亡是一瞬间,还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明明静卧着同一具身躯,可是其中的灵魂去到什么地方了?

她为什么不再站起身来给我开门,像小时候作弄我一样盛很大一碗饭给我,她挚爱的子女也放下了吗?

她是也倦了,还是不舍不甘?

生离死别,竟然是这样突然,这样叫人悲伤。

听说隔天要去火化,我止不住的哭了一夜。老爹看见我半夜在哭,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那一夜忽然分清楚了悲伤和痛苦的分别。悲伤时不时涌出来,像是明知道木叶凋零、河水东流,无可抵抗;痛苦有时带着愤怒和怨恨。悲伤时落泪,痛苦时捏紧拳头。

我承认,有些悲伤是无法安慰的,终其一生也无法放下的。

有些雪,从火焰和灰烬里开始下,纷纷扬扬落在至亲之人往后的岁月里。

十年与百年,我们与挚爱之人也要分别。人活着时的欢笑,离别时的眼泪,是一生的财宝。

我很悲伤时,会想起佛家盲龟浮孔的比喻。幽深海水里有一只盲龟,活在无尽黑暗中,海水之中有一截浮木,中间有一孔正好如盲龟的脖颈大小。潮来潮去,浮木忽东忽西,盲龟每一百年才能浮出海面一次,百年复百年,盲龟浮出水面恰好穿过浮木上的小孔,才能得到人身。佛经里说,求索人身,甚难甚难。

生而为人如此不易,得之偶然,失之必然,心中只存感激。

我们是有怎样的机缘,恰好一世为人。因着这样的机缘,舅妈嫁到我们家来,与舅舅一世作伴,少年时也曾磕磕绊绊,中年相互扶持,养育一对儿女,与我童年作伴,十分欢乐。

还有那些关于星辰的浪漫说法。人由千亿个原子构成,那些遥远恒星爆炸后的产物,在浩渺宇宙中漂泊亿万年,落到地球上来,又机缘巧合构成一具温暖身躯,让我们经历此生,这机缘微茫,不是正如佛家说的“盲龟浮孔”。而最终我们浮沉一世,临了要将躯壳这只渡船还回去,又化作尘土,重归宇宙。

我在这些浪漫说法中找到开解与安慰,无论如何,佛法还是科学,所爱之人最终必归于一处。

前些日子与妹妹、明明弟弟一起去给舅妈烧纸。妹妹絮絮叨叨对着墓碑说话,问我碑上那个“仝”字是什么意思?

我说,“仝立”是指多人共立的意思,又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担心人家给你妈碑上写了个错别字。

她也笑答,是呀!

明明弟弟看着四周,说那边的花很新,肯定是这两天新搬来的,又走过去瞧瞧人家生卒年月。言语间,好似并非天人永隔,只是亲人换了一个住所而已。

我想舅妈灵魂有知,不想见到儿女伤心落泪,肯定还是盼望我们像从前一样聊天说笑。

临走,妹妹又独自在坟前哭了一会。

我于这青青墓园中,感念乡土之情,有人生于斯,死于斯,死后有亲人怀念,有旧时乡人邻里作伴,他们于另一个世界中平静生活着,或许也每日饮茶、打麻将,做着他们生前乐意做的事情,慈爱的望着人间,也等着我们来祭拜看望她,说一些生活中的喜悦与苦恼。

四周青山郁郁,河水在不远处静默流淌,月落日升,亘古不变。生人逝者,两两心知,挚爱之人终有重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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