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有两个秘密,这实在是为了罗叔才保守起来的。
罗叔是个胡子拉碴的庄稼汉。
坐在角落里又或者坐在土堆上的时候,总是在眺望着远方。
麦子猜,他一定是想回家了。
罗叔叫罗槐生,队伍里的青年小伙子总说罗叔是在槐树下生的,所以叫槐生。
罗叔总站起来要拿烟枪去抽他们的屁股。
只是简单的调笑,但罗叔总是很生气。
麦子不懂,那棵槐树在罗叔的心里有多么的重要。
那是不容许别人玷污的树。是罗叔心里的苦。
麦子害怕枪炮炸弹的声音,有时候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罗叔就会紧紧的抱着麦子藏在一个罗叔口中安全的地方。
假如没有那些震耳的声音,麦子是很想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或者看看月亮。
没有轰隆声,罗叔就不会抱他,但罗叔不抱他,他就不想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了。
麦子想,或许只是罗叔的拥抱更珍贵一点,珍贵的像食物。
罗叔抱着麦子,嘴里的烟味熏着麦子,但麦子并不嫌弃。
罗叔搂着他,给他唱歌:怀里的娃娃呦,你不要哭喽,娘也吃不饱嘞,苦了娃娃。哄哄你快睡觉吧,娘的心肝。哎哟喂,娘的心肝肝。
罗叔说,小时候在那棵槐树下面,他总是吃不饱,他娘就给他唱歌,会唱很多首,但罗叔把记着的歌唱给了麦子听。
虽然饥饿并不能解决,但是在娘的怀里,什么都好。
麦子想,罗叔在他娘的怀里就像我在罗叔的怀里一样。
见到这支队伍的那天,是罗叔很久以来吃过的第一顿饱饭。
罗叔带着饭跑回了槐树下,他的家,他的母亲坐在槐树下等待着又一天的结束。
看着罗叔带回来的饭,他娘笑了,他娘说,我的儿,谁给你的饭,你就跟谁走吧,能吃饱饭就好。
罗叔跪在地上给娘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转过身,走了一步,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他的槐树,他的娘啊。
罗叔讲这些故事给麦子,麦子听不懂,但麦子觉得,罗叔很想他娘。
麦子也想他娘。有的时候他都会忘记自己曾经还有娘。
又是一个湿漉漉的夜晚,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队伍里的将士们,都围坐在一起,聊着天,有的还在唱歌。
麦子和罗叔坐在一起,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们,他们总是叫罗叔,逃兵。
逃兵是什么意思?
麦子拽着罗叔想要和那些大哥哥们坐在一起。罗叔不愿意,那些大哥哥们也不愿意。
他们对麦子好,却不愿意对罗叔好。
轰!又是麦子最怕的声音。
随后就是一连串像是鞭炮的声音,麦子最怕的声音。
最怕最怕最怕,因为每次这样的声音一出现,就会有一些哥哥消失,消失的还有一些笑脸。
又是一个漆黑的地方,罗叔抱着他尽量的远离了轰鸣声。
罗叔没有唱歌,麦子也抬起了头,他看见晶莹的泪从罗叔浑浊的眼里流了出来,经过那张沧桑的脸,一滴,滴在了麦子的脸上。麦子就这样看着他。
“好闺女。”罗叔说话了,这是麦子的第一个秘密,麦子是个女孩子,但那些哥哥们都以为她是男孩子。
这是罗叔坚持要麦子隐藏的秘密。
罗叔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枪炮的声音震耳,周围有很多的凄惨的呐喊声,每一声的呐喊,罗叔都会不自然地颤抖一下。但麦子听得到,她清楚地听到了罗叔的话:我对不起你的那些大哥哥们呐,他们给我吃给我穿,但我却做了逃兵,我不怕死,我早该死了,但我的好闺女哇,你才这么大点,我死了你可咋办呐。”
麦子为罗叔擦干了眼泪,叔,不哭。这是麦子的第二个秘密,为了掩饰她的性别,她只能装作一个小哑巴。
麦子被罗叔捡起来在一片麦子地,麦子的娘就饿死在她的旁边,罗叔正在和身边的队友聊着天,讲着曹操当年过麦田割发的那段故事。虽然没有人去仔细的听,但罗叔讲的津津有味。
这片麦子地,让罗叔觉得亲切。
罗叔一个人来撒尿。
罗叔就看见了麦子,他给了麦子食物。
那是麦子很久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罗叔仿佛就看见了自己。
罗叔看着麦子:你娘不会醒过来了。
麦子回答:是吗?娘也去那个好玩的地方吃饭了吗?麦子的回答平静的出奇。
罗叔奇怪的问:好玩的地方?
麦子说:那次,张婶婶睡着了,张婶婶的臭蛋蛋就睡在她旁边,我问娘,娘说他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吃饱饭去了,娘说没过多久我们也要去那里吃饱饭。但娘怎么去了都不带我。
老罗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那咱们把你娘埋进土里好不好,这样他就能更快的吃饱饭了。
麦子拍手说好:娘也把张婶婶埋进了土里,说张婶婶也能更快的吃饱饭了。
死亡对于麦子来说,太沉重,没人向她解释过,她自然也就不知道。麦子的话对于罗槐生来说,更沉重。
老罗心想,我跟随的这支队伍,有朝一日一定不会再让一个人饿死了。
罗槐生真的不想带麦子一起上路,这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罗槐生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走的完。
带上麦子,或许她会饿死的更早,但不带麦子,她又能活多久?
他问麦子,我带你走可以吗?
麦子看着已经消失在土里的娘,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懂该说些什么。
麦子哭了,她哭得很伤心。
罗槐生也想哭,他站在这片土地上,他再也看不见湖里的月光,他再也靠不住自己的槐树。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找自己的家。
罗槐生带上了麦子,并让她不许说话,不许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他怕麦子死在路上,那是他的责任,他想要麦子看见人人都生活在快乐中,不再为食物犯愁。
他明白这支队伍为了黎民所作的努力。他明白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回到那棵槐树的拥抱里。
麦子还太小了。
也就是罗槐生流泪的那个夜晚。
他拿起了枪,冲进了轰隆隆的声音,并再也没有回来。
他告诉麦子,跟着这支队伍走,能吃饱饭,能过好日子。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麦子问:那你不回来,你不想见你娘吗?
老罗想起了那棵槐树,槐树下的娘。
他带着饭冲到了槐树下他娘的膝下:娘,有吃的了,你看,米!
他娘捏出一粒米,对着夕阳的余晖,看了又看。米?
罗槐生看着他娘,他娘看着那粒米,她的眼里像是有了光,像是夜里被映在湖里的月亮,米该是什么滋味,罗叔的娘已经记不清了。就这样,她就停止了呼吸。
湖泊里的月色也黯淡了,月尽天明的时候,罗叔离开了老槐树。
追逐着光明而去。
罗槐生没有了娘,麦子没有了罗槐生。
麦子看着在轰鸣声中呐喊的那些大哥哥们,虽然没有哭。
麦子已经不会再哭了。
“谁给我饭吃,谁就是好人,我就跟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