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戏说
似真似梦故人还。弄沉浮,复青天。寒火难销,策马灭狼烟。风骨长存情义永,呕病血,定江山。
清笛吹彻月梅寒。镜中花,枉前缘。千回百转,何处换昔年。天若有情天亦老,浊酒醉,且凭栏。
念吧开场词,言归正传——
某小友推荐我看最近热播的《琅琊榜》,作品、表演与演员,我卑之无甚高论,只是由此联想,不觉感叹:“谋士谋事,国士谋国”。
谋士,国士,都是士。士在中国象棋的棋盘上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位置:在将帅的两侧,如同左膀右臂,其位置之近,甚至超过“相”。可以说,相是助手,而士,是智囊,对于主君的影响更加重要。
而士,亦有高下之分。高者为国士,而下者为谋士。为什么这么说呢?
谋士,纵然腹有良谋,其实仍是为一人谋,为一事谋。因此可以巧妙谋划做成一件事,然而,事情的终极目标——也就是事情的根本意义和价值,却往往抛在脑后。于是他们有些时候会做事不择手段。
国士则不然,他们一样坐为计谋,一样纵横开阖,一样拨云弄雨,但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明确,懂得做这一切根本上为了什么、这一切根本的价值是什么,也明白在这些价值之下,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可以说,他们是有理想的,而且,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他们每一件事都不违背这个理想所应该有的原则。
谋士或可成一时一事,而国士才能开辟时代。
且以戏论之。
剧中宁国侯谢玉算得上老谋深算,政治经验丰富,可称为太子谋事的第一谋士了。然而虽然一时间也使得太子在皇位争夺中形势大好,但他最终身败名裂、放逐而死,太子也被废黜出京。
他的覆灭根源何在呢?从剧情看,是因为,他拥立太子的政治倾向得罪了太子的政敌誉王,而他当年暗杀自己妻子莅阳公主的私生子不成、却误杀了自己现在的盟友、江湖豪门卓家孩子的事情被揭露,从而卓家化友为敌首告了他为太子暗杀政敌等罪状,给了誉王将他入罪的实证。
但是,其实谢玉的覆灭,根本原因是他在“谋事”而非“谋国”。说他“谋事”,因为他只为谋求扶助太子夺得皇位,只为因此自己获得拥立之功。他既不关注“君”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也不关心天下人需要什么样的“君”。
使一人得到皇位,是“事”;使国家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君主,拥有一种什么样的政治景象、社会状况,是“国”。
于是,为了争取成为皇帝,在谢玉的谋划之下,太子不择手段打击一切不投靠他的官员,既有政敌,也有那些本来立场中立、有才干、人品正直的人,甚至派人暗杀一些妨碍太子不法行为的官员;在谢玉的谋划之下,太子用金钱拉拢腐蚀官员,为求重金不惜违法牟利。从个人角度看,谢玉可谓忠,殚精竭虑,哄骗自己儿子为自己获取政敌情报,不顾女儿将产让自己女婿去冒险杀人;从“术”的角度说,谢玉可谓“狡”,他一边利用姻亲关系,驱使江湖势力行暗杀手段,一边利用懵懂的儿子接近政敌套取消息。然而,从公从私,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更是以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的。
这样的人扶植的君主,叫天下人如何信服?这样的人掌握了天下,叫生民如何能活?
以为自己的鬼蜮伎俩不会被人看破,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了!一旦曝光,便会成为世人憎恨、复仇的对象!“失道寡助”,焉能不败!
以诡诈之术可以成一时一事(比如诬陷冤杀赤焰军和祁王),但是终究为世人所憎恶,因此,谋士可以逞一时之得,终非成千秋大业者。
孔曰“仁”,孟曰“义”,老子曰“受天下辱,为天下主”“受天下垢,为天下王”,共同说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谁都愿意拥戴爱护自己,愿意为自己承担责任,愿意冒风险保全自己的人来做领袖。因此,只为谋权者,机关算尽,终究功名两败。
抛开戏中事,放眼古今,便知这个道理并非作者虚拟或读者妄臆。
廉颇对将要前往渑池与虎狼般的秦王会盟的赵王说,我估计你三十天能回来了,如果你不回来,请允许我立太子为王。
这就等于说,如果我觉得你回不来,我就要拥立别人了。赵王听了是什么滋味,且不说,如果赵王平安归来,他是不是因此会怀疑廉颇对自己的忠诚?至少为了减少这种不必要的猜忌,廉颇应该不说才是,但是,廉颇说了。他的心中“赵国”大大重于眼前的这个“赵王”,只要有“王”在,那么赵国就不会授人以柄,至于是父子谁在为这个“王”,他并不执着。
这就是国士,他所谋的是国家利益。而他或许可以不说出口,避免赵王猜忌,但他选择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绝不为鬼魅伎俩,也正是这种价值追求所应该坚守的原则:这样的光明磊落的人做出的选择与决定,大家有信心。
“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廉颇这样的国士是重要的一个原因。
武则天称帝,改唐为周,狄仁杰,这位以不畏权贵著称的唐代名臣,从未反抗武周,相反,甚至为之呕心沥血,最终却又为何犯颜直谏,力劝武则天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使得唐朝社稷得以延续呢?
因为他也是国士。
他不会不知道,他大半生的政治生涯在武周,如果改回李唐,可能他身后不会得到很高的评价,青史春秋未必会给他一个“生荣死哀”,但是对于他来说,国泰民安才是忠君效力的目的。在高宗死去、则天强势的情况下,反抗武氏,必然使得国家陷入动荡,涂炭的肯定是百姓,坐收渔利的肯定是边疆少数民族政权;而武氏临终,如果违反传统立自己武姓后人为嗣君,那么必然激起捍卫传统和支持李唐的人的反对,国家也要陷入动荡,黎民苦难,边疆危急。
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狄仁杰在自己最后的关头直言进谏,并推举支持李唐的张柬之接替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天下计,为社稷谋。
国士所谋,“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就是他们的理想,是他们所有谋略智慧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良臣择主而事,一如魏征之接受李世民;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一如范仲淹之为民请命。或许他们的文韬武略,也会有“术”的运用,但绝不会主动坑害构陷他人,置无辜百姓于不顾,因为这种手段本身就是与他们的追求相违背的。除非你死我活的关头,他们总会选择 “不杀”。他们虽然追求在实现这种理想的过程中获得自我价值的实现,但是他们绝对懂得个人的追求永远都不能跑到终极理想的前面去。
再回到戏中情节:誉王俯首囹圄,畏罪自杀,王妃腹中胎儿无辜,梅长苏想尽办法将她救出,对政敌的仁慈一如对昔日亲人;谢玉是陷害忠良的元凶大恶,但其妻儿无辜,梅长苏鼓励公主出来揭露往事,昭雪冤案也保全了他们;虽然昔日冤案皇帝难辞其咎,但是出于父子天伦,梅长苏从不曾怂恿景琰弑君杀父;虽然知道庭生就是自己那贤德的表兄祁王之子,但梅长苏并不赞成继位的新君景琰以此子为储君,因为在他的心中昔日祁王的政治理想已经有了继承者,而如果血统之论再起风波,反而破坏了这个理想;为了昭雪昔日冤案、澄清政治氛围,梅长苏甚至向老皇帝承诺从此远离庙堂……
宽容昔日仇敌,而非快意恩仇;是非分明惩恶扬善,而非株连甚广斩草除根;不计个人亲疏,甚至超越一己好恶;为了政治清明,甘愿无名无利,更遑论呕心沥血、国难邦危之际挺身而出——此非国士而何?
“麒麟才子,得之而得天下”,这或许是戏剧中的噱头,但是得无双国士才有一个清明世代,则已然是历史的昭示。
此剧本系戏说,但所以能“洛阳纸贵”,不过是人们心中对国士的仰慕从未因岁月流逝而去。戏说不足论,但士的身影从未远去,只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国士,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