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春

他抬起头来。

小舟边,细雨青山,鹧鸪深啼。

掂量着肩上的行囊,盘算自己还剩多少希望,多少干粮。

是随南下的货船,一路伴了风烟踉跄到此。

隔了山三百,转过水九十九道。

一路上见过江南的小姐画扇掩笑颜,见过五陵的少年杯酒掷千金。

夜晚的时候,满船清梦压星河。

公元七一八年。他十八岁。巴蜀的土地印上他少年模样。

耳畔是一声婉转的叫卖。

酒旗高悬。寻着浓香,他快步踏上酒楼。不顾店小二的拦阻,冲进酒窖。白色的长袍飘动,搅乱了香气怡然。

“好酒!好酒啊!”他笑着,右手掀开封酒蜡纸。是时酒香四溢,陈年佳酿的魂魄蜂拥而出,挤满味蕾,挤上心门。荔枝的果香弥漫在江阳的天空。他站在坛边,犹不及沾唇,便醉在香气里。

店小二发怒的眼被少年手中晃的银子牢牢吸引,转变脸色:“客官好眼力,这是江阳独酿的荔枝春。你若喜欢,我差人给您送一坛过去就是了。”话未落地,只听见他的语气凿凿:“为这酒,一切都值得。”

千年风烟散去,后人犹念酒仙的称号。

风花雪月也好,石井遗言也罢。

酒是他一生的寂寞。情起处,竟是酝酿着一坛浓香的佳酿。


她远远的见了他年顶风跑来,灼灼目光盯着她正新酿的酒,身形狼狈却异常清瘦,是她从未见过的男子。遇见他之前,她只是普通的就娘,衣裳沾染酒香,白天去林里摘新鲜的荔枝,晚上回来酿酒。她未曾想过这一生谁是谁的宿命,她的心只在现在。

她未曾见过这样的男子。眸若星辰,似乎容纳北斗江海。她想着,能看一眼,挺好。

于是,她毫不吝啬的对他微笑。也是对她自己微笑。

他的眼神停留在那个微笑上。

他这样的背着剑拿着狼毫的书生剑客,是被人瞧不起的。但他从未担心,他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在长安琼琼殿堂里高歌,他似乎提早知道了未来。他见过各型各色的人,长安少年的笑,烟花柳巷的笑···那笑都不是对自己,都掺杂了其他。然而这女子竟对自己笑。梨花的笑靥荡漾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里。弥漫着酒香的空气。

“荔枝春?”他止住步子。

“是。”她的面颊忽飞红霞。赶忙低下头,目光埋在澄清酒水,再不抬头。

山盟海誓。海枯石烂。风吹得暖软。

此时距离分别,用不了太长时间。他被她拉着去游荔枝林,去摘新鲜的果子,去酿酒,埋没在酒香氤氲。一坛新酒酿好,她细细封上蜡纸,红绳子缠绕一匝又一匝,像亲手编织她的命轮。他在旁边看着,微笑不语。

“我知道你要去长安,毕竟,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在这里,等你三年。三年内你若不回来,你我便永别。”

“你去埋在仙人洞。初时见你便是为酒,而今你走,更要记得酒。这坛是你我共酿,你若想起它,必能想起我。泸州,江阳,我等你。”

她把酒坛递给他,把心也递给他。他接过,点点头。

从此他白衫策马银鞍,水墨云烟,仗剑长安。挥手浮云,落笔江山。

从此她红妆江口守候,荔枝香浓,痴心杨柳。年岁成旧,如鲠在喉。

他是飞鹏,她是锦鲤,飞鹏无意江边停歇,引出一场凄美的相逢。

但世事无谓对错。

三年,他终日行走在长安大道上。诗赋百篇,换得天子降辇步迎。贵妃研墨,力士脱靴,胸中千万诗言,汇于狼毫落于白宣。他的眼睛再未看见那样纯净的女子。

三年,她也不明白终究有多少个日夜,空看江帆东流。憔悴到衣带款陋,想念到魂销骨瘦。

那坛酒在洞里放着,缺失了时间的概念,慢慢酝酿得醇香。

单骑红尘,载起荔枝的甘甜。江南的意蕴就掩藏在红色果子里,一路闯进长安。

然而运到宫中,那果子早已被风烟榨干,丢失了味道。

他想到泸州的荔枝酒,劝天子去尝陈酿。这一年天子下令,江阳的酒坊里没日没夜的酿,做好的酒全部进贡给皇上。泸州,江阳。他没有多想,依旧过着无心的生活。得意如流云。

而她,终于在三年约定期限一过,找到了良人。出嫁时没有哭哭啼啼,没有留恋与不舍。她摔了同心锁,留那坛酒仅作怀念。她的郎君对她足够好,而日后他们一定会过得平淡而充实。但在深夜,她每次抬起头看月光,都会想起那时初逢的模样。她不怪他,那是他要走的路。上天给她相识的机会,她已经深知是上天的眷顾,又何尝奢望其他!缘由是一个情字。

于是在月光里,她挖出了那坛酒,匆忙上贡。

酒味充斥了味蕾。他记起这是熟悉的味道。灯火阑珊,斜着眼看贵妃跳起霓裳羽衣舞,看帝王笑着醉去,他醉倒在花间却难眠。他看见玉碗前那坛新贡的荔枝春,认出是亲手埋下的那一坛。醉意全然忘却,枕边月圆的三年约定,他猛然记起那女子。

着了染了酒香的白衫,连夜马不停,赶着星斗明月,疯了一样回到江阳。

她已有良人。

他再也忍不住。拿出一壶荔枝春,醉在无尽的夜里。

醉去也好。

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一生饮了多少寂寞,写了多少诗篇。他为她养成的习惯却是饮酒,却也是唯一纪念她的方式。醒木一声,传闻后世给他的称号,是酒中仙。

你可能感兴趣的:(荔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