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020 | 《犬之力》:坎皮恩的大师气象

文/李镇

电影《犬之力》改编自托马斯·萨维奇的同名小说,由新西兰女性导演简·坎皮恩执导,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杰西·普莱蒙、克斯汀·邓斯特等实力派演员主演。该片曾在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入围金狮奖最佳影片,并最终斩获银狮奖最佳导演。

说来有趣,这部有些沉闷晦涩的文艺电影,最初走进国内观众视野,并非因为它的导演简·坎皮恩曾执导过大名鼎鼎的《钢琴课》,而是许多营销号为它粗暴打上的“同性电影”标签,以及大明星卷福在这部影片中谈起了惊世骇俗的禁断“叔侄恋”。

但观罢全片便会发现,这不仅是对观众博眼球式的误导,更是对电影内涵的严重误读。正如许多人所形容的那样,《犬之力》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爱情。

抛开营销噱头,在我看来,《犬之力》是一部在导演和编剧技法上都臻于完美的电影,无处不彰显着简·坎皮恩的大师气象。它如一杯茗茶,虽然苦涩,却值得所有人细细品味。

01 古典范儿的剧作教科书

一如前作《钢琴课》,电影《犬之力》贯彻了导演简·坎皮恩古典主义式的叙事风格:克制,精准,优雅。大量粗犷悠远的自然空镜、章回体的叙事结构、留白式的情节书写、演员欲说还休的表演风格等,都赋予了影片沉静内敛的气质。

对于吃惯了流行文化快餐的当代观众而言,《犬之力》或许是一部观感上十分沉闷,乃至漫长煎熬的电影。但如果静下心来细细品读,会发现它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看似松散随性的叙事,其实都经过了坎皮恩的周全考量与精密计算。

在我看来,《犬之力》堪称一部成功的剧作教科书。称其为“教科书”,并非因为它的剧作技法有多么复杂或前卫,而是它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在一些我们不易察觉的地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

比如,影片虽然叙事节奏缓慢,叙事效率却极高。

这一方面来源于坎皮恩对故事详略得当的布局谋篇。如影片几乎不描写乔治与露丝的恋爱细节,仅通过乔治远去的汽车、夜半归来的身影,以及唯一一场乔治在餐厅帮忙,俘获露丝芳心的戏,直接跳转到乔治与露丝完婚。这样既为影片主线叙事留下充足空间,诸多精准的生活细节抓取也使小的剧情支线流畅自然。

另一方面,影片中一些场景看似闲散,缺乏戏剧矛盾,但导演在对白、道具和视听中都隐藏了大量信息。

如影片第一场菲尔与乔治的对手戏,菲尔牧牛归来,问乔治他们已经从父母手中接管这个牧场多少年了。此时的乔治正在浴缸里悠闲地泡澡,他没有回答菲尔,反问菲尔有没有试过家里的浴缸,菲尔说没有。

这场戏至少为我们交代了三个层面的信息:一是身份上,菲尔和乔治同为牧场主;二是兄弟俩对待牧场生意的态度不同。菲尔在外辛苦牧牛时,乔治却躲在屋子里泡澡,谁更用心一目了然,也难怪乔治不敢回答菲尔的问题;三是二人性格上的差异。乔治爱整洁,享受文明生活,而菲尔邋遢,更喜欢过原始野性的日子。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二人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再如,影片笔力精道,叙事沉稳,肯花心思为人物和情节做足铺垫。

如果说菲尔在“秘密花园”中的自慰戏正式揭晓了他的同志身份,那么在影片前半段,导演早已不厌其烦地给出了各种暗示。

除了他反复提及布朗科·亨利外,他在餐厅里第一时间发现纸花、嘲讽彼得、怒吼隔壁桌客人、在红磨坊中不亲近女性等行为,都指涉了他不仅是名同志,而且是个极度压抑自我的深柜,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会被彼得所吸引。

同时,得益于导演的细致铺陈,影片结尾处的反转虽令人震惊,却毫不突兀。

如菲尔干活时不爱戴手套,间接导致了他后来感染炭疽病;彼得热爱医学,能面不改色地解剖兔子,说明他残忍冷酷,并懂得如何在无形中杀人;彼得为菲尔端来浣绳的水后,导演给了他一个长达5秒的单人镜头,也暗示着这盆水被动过手脚。

影片中,诸如此类的剧作优点比比皆是,篇幅有限,不作一一列举。

毋庸讳言,上述提及的剧作技法并不艰深,是每位创作者都理应遵循的基本原则。可叹的是,在这个充满浮躁与功利的时代,很多人早已失去了在隐秘的细节处精耕细作的耐心。而大师之所以为大师,有时不仅因为他能够引领时代,更在于他可以无视浮华,对艺术底线有着近乎顽固的坚守。

02 他人即地狱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曾写过一出经典戏剧《禁闭》。剧中,伊内丝、艾丝黛尔、加尔森三人各怀肮脏秘密,在地狱中彼此追逐,相互折磨,痛苦不堪。最终,加尔森悟出地狱中无刑具的道理,因为“他人即地狱”。

作为一部人物驱动向的电影,导演坎皮恩也在《犬之力》中为我们构建了一组复杂奇异,且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三角关系:菲尔-彼得-露丝。如同《禁闭》一般,这三人的关系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影片中,坎皮恩通过许多难以察觉或表意含混的对白、镜头及演员表演,隐晦地告诉观众,他们也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被囚禁在自己与他人设下的双重炼狱中,饱受折磨。

先来看彼得和露丝这一对母子关系。

影片伊始,由彼得的画外音引入故事:“当我父亲去世后,我只想要我母亲能够幸福。如果我不帮助我的母亲,如果我不救她,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让我们感受到,彼得对母亲强烈的亲情和保护欲。

但随着故事进展,有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显示,彼得与露丝之间有着超越母子情感的乱伦关系。比如,彼得几乎不叫露丝“母亲”,而是直呼其名;面对露丝的夸赞,他会流露出恋人独有的娇羞;当谈及露丝的婚姻时,他会不吝夸赞露丝的美。

影片中有一场母子对谈的戏,露丝看到彼得与菲尔越走越近,她没有像其他电影中的母亲那样疾声厉色,而是哀婉地捧住彼得的脸,说道“希望我们不会是遥不可及的”。这句话背后所交杂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露丝对孩子的占有和保护,也有对恋人的嫉妒与挽留。但坎皮恩并没有戳破二人间的窗户纸,仅以彼得的一句“我明白”,让这种情感又归于混沌。

同理,菲尔对露丝的打压,也并非仅因为他骨子里的厌女情绪,我们甚至能从这对人物身上,看到电影《霸王别姬》的影子。

菲尔和乔治这两个成年男人长年同住一屋,甚至同睡一张床已经实属奇怪,影片中,菲尔还对乔治展现出超越兄弟情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不仅想尽办法拆散乔治与露丝,在得知乔治已经结婚后,更是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马身上。而当他在隔壁房间听到乔治与露丝的做爱声时,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坎皮恩以女性导演独有的细腻和敏锐,为我们捕捉到菲尔对乔治暧昧斑驳的情愫。正如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感情一样,露丝俨然已经成为菲尔眼中的“菊仙”。

同时,菲尔对露丝的轻蔑还出于一种阶层上的傲慢。

我们知道,菲尔不仅是身价不菲的牧场主,还是一名耶鲁大学的高材生。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上流阶层的高贵血液,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只是他的个人选择,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穿上燕尾服,重回权贵怀抱。

反观露丝,她则是坎皮恩笔下一个颇为悲剧性的女性角色。

露丝因美貌嫁入豪门,闯入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无论是底层出身还是寡妇身份,都让她在菲尔面前抬不起头。而丈夫乔治又是个粗线条的呆板男人,完全不懂得体贴与呵护她,任由她在蒙大拿荒原上被冷落,被折磨,被放逐,直至沾染酒瘾,精神错乱。

最后,露丝用兽皮换手套的行为,既是对菲尔的报复,也是一名被孤独压抑到极点的女性,拼尽全力为自己找寻到一丝生活的希望。她在阳光下的奔跑,有着飞蛾扑火似的壮烈美感。

而影片中最丰实,也最精彩的,当属菲尔与彼得的围猎关系。

菲尔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用尖酸刻薄与傲慢冷漠包裹着的,是一颗敏感脆弱、伤痕累累的心。

他是一名同志,却不敢做自己;他深爱并缅怀着布朗科·亨利,却只能在一群迟钝的直男面前,把他伪装成自己的导师和老友。他保留着布朗科的手绢和马鞍,甘愿过远离文明社会的原始生活,都展现出他的一片痴情;而他夜半弹起班卓琴,更可以看作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撕心裂肺地呜咽。

孤独与痴情,是菲尔的人性底色,也成为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彼得则是一个从外冷到内的人。他头脑冷静,目标清晰,手段残忍,如果放到现代社会,一定是个出色的变态杀手。影片中,他利用菲尔的弱点,一步步为菲尔设下死亡陷阱。

坎皮恩用她炉火纯青的氛围把控力,在好几场菲尔与彼得的对手戏中,拍出了一种剑拔弩张,交织着情欲与危险气息的性张力。比如,菲尔一边捉兔子,一边盯着彼得,说出一句暧昧又得意的“我捉住你了,小混蛋”;菲尔搂住彼得的脖子,嘴唇想靠近又忽然抽离;彼得点燃一支烟,然后试探性地递到菲尔口中等。

尤其是递烟的桥段,柯蒂与本尼两位演员都贡献出了绝妙表演。我们看到,彼得的眼神中流露出猎人对猎物的玩弄,以及第一次杀人的惊惶与兴奋;菲尔则有一种献祭于爱情的动容和奋不顾身。

影片结尾处,彼得躲在窗前,看着菲尔未能送出去的绳子,堪称全片最残忍的镜头。他不仅摧毁了菲尔的肉体,更让终于走出悼亡阴影,准备迎接新生活的菲尔希望破灭,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可贵的是,在这样一出血色与苍凉相交织的悲剧中,坎皮恩始终保持着她的浅声低语。她拍出了人性的驳杂,却并不旨在批判什么,她只是冷静克制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久远时代的民间故事。也正因如此,影片并没有那种善恶分明的僵硬感和浓重的说教意味,反而有了更多赏玩与回味的空间。

03 另一个“盖茨比”的故事

《犬之力》的故事发生在1925年,与经典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同处一个时代,这并非巧合。事实上,影片中除了“菲尔-彼得-露丝”这组三角关系外,还有一个容易被人忽视但极其重要的角色——乔治。

乔治的经历,可以看作是《盖茨比》故事的变体。他的存在,不仅为这个发生在闭塞地区的民间故事增添了更为鲜明的时代色彩,简·坎皮恩也通过乔治和露丝的视角,为我们无情揭穿上流阶层的冷漠、傲慢和虚伪。

影片前段,乔治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展示他对于现代文明生活的向往,以及对权贵的攀附之心,如乔治爱整洁,骑马牧牛时也不忘穿着笔挺西装,坚持当场付钱而非赊账,喜欢看铁路等。而当他娶了露丝后,为了能够给州长夫妇留下好印象,更是做足了“面子工程”,甚至花重金为妻子买来一架名贵钢琴。

如果结合乔治与菲尔畸形的兄弟关系,便不难理解,他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乔治没有菲尔聪明,也不受父母重视,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菲尔的阴影里,这在无形中造就了他孤独自卑的性格。他削尖了脑袋想往上流阶层挤,无非是想为自己赢得一份尊重。

但在州长和父母眼里,这无疑是乔治的一次自取其辱。

在州长造访乔治家的段落中,有两个细节彰显出坎皮恩的讽刺笔力之准,之狠。

一是菲尔虽不在场,州长却对他赞不绝口,而当乔治夸赞露丝弹得一手好钢琴时,州长夫妇只尴尬地笑笑。随后乔治的父母出场,依然无视露丝。这时,面如土色的露丝端着酒盘,自动沦为他们的服务生。

在这场以露丝为主角的宴会中,上流权贵们谈论着书籍和文化,却因为瞧不起露丝的贫贱出身,理所当然地把她视为隐形人与服务生,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懒得做,足见他们的冷漠、傲慢。

二是宴会即将结束时,菲尔终于现身,州长并没有像乔治所以为的那样,嫌弃菲尔脏臭,而是上前与他握手。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宛如利剑,深深刺入乔治和露丝心里。原来,这些自诩文明的上流阶层,只会对他们所认为的同类表露善意。这与出身、学历有关,而无关你坐拥多少财富,或穿着多么华美的外衣,虚伪姿态一览无余。

结尾葬礼上,母亲把首饰交付给露丝,算是正式承认了这个儿媳。但这并非意味着乔治和露丝终于实现了跻身上流的愿望,而是母亲在现实所迫下做出的无奈选择——菲尔已经死去,家里只剩下乔治一个儿子了。

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使影片摆脱了对母亲这一人物的片面批判,从而探向人性中更幽深,也更加鲜活的角落。简·坎皮恩对于人性如显微镜般的洞察与解剖能力,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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