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末,庚子岁首,鼠年,荆楚江城始大疫。源食野,恰逢年节,以燎原之势蔓延数万余。”
“嘟——嘟——”
被挂断的电话回响在医院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格外刺耳。
“8:00”的字样屏保上亮着,他关上手机,刚刚电话那头母亲的毫无保留挂念、妻子脉脉无语的委屈让他如鲠在喉。
他闭上眼睛,让清晨和煦的阳光肆意撒在身上,以换取这片刻奢侈的安宁。阳光下,一条条干纹在他眼角蔓延、攀爬,透着疲惫的气息。
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几天睡在医院的椅子上了。
这人叫刘安,人如其名,一个普普通通刚刚完成三年职业培训的年轻医生。他也没想到刚当上医生,就遇到了这次的天灾人祸——疫情。他所在的这座城市,正是疫情的爆发地。
他睁开眼望了望窗外,原本永远拥堵的马路,车流不息的高架桥,人山人海的街头,都应该是刘安每天上班最熟悉的场景。如今,商铺、马路,萧条空荡,静得有些可怕。空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恐惧的情绪如暗流涡旋在某处酝酿,发酵......
“这座城市病了。”
“哟!小安子来啦!哈哈哈!”听这中气十足的笑声就知道是丁主任,平日里大家都私底下管她叫丁姨,典型的直性子,待人亲切,但做起事来可谓是雷厉风行。
“丁...丁姨早。”话还没落音那头就传来丁姨忙碌的声音。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小安子把咱们科室的口罩给发了,记住了啊,一人......”
“一人三个,四小时一换,下班的单独用,绝不含糊!请丁姨放心!”
“这是......”
“这是病人的保障,医生的安全带,疫情的防御盾!”说着刘安还有模有样敬挺直了腰板。
“哈哈哈你小子现在还有心情跟我贫呐。”
“咱也得学学苦中作乐。”
“哎,苦是苦啊,”丁姨的目光停在眼前的一沓口罩上,轻抚着,像是母亲抚摸着孩子,“医院备用的口罩也不多了,如果没有物资过来,大概撑不过三天。”
沉默,是死一般的沉默。
“啪——”
墙上的时钟恰好指在8:30的位置上,刘安也推开诊室的门开始上班。
从一月份开始,呼吸科诊室外的走廊里就挤满了人,连个刀片再难以塞进来。人头攒动,人心涣散。口罩遮不住他们眼中的布满的怀疑、恐慌、焦虑......敏锐的人可能已经嗅到,空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请101号林可心到1号诊室就诊。”“请101号林可心到1号诊室就诊。”
随着冰冷的机械播报音,回应的是一声甜美的童音,“在这!我在这!”
刘安闻声不见人,过了一会,黑压压的人群里一个扎着双马尾的红色小棉袄正费力地挤开人群往刘安的方向挪动,口罩也遮不全女孩肉乎乎红彤彤的小脸蛋,煞是可爱。到了面前,刘安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气喘吁吁的羸弱老人。
“这人也太多吧,奶奶,我就有点小感冒不用来打针的,再说了,这人一多万一你再摔了可怎么办,”这个才刚比办公桌高出半个头的女娃娃,倒有几分小大人的架势,“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奶奶。”
老人望向女孩,眉目间的慈爱一览无遗,“可心乖啊,你过来给医生看看,奶奶才放心,只要你听话回去奶奶就给你做甜糕吃好不好?”说话间就将这个对甜食缴械投降的小孙女拉到了就诊座位上。
“有什么症状。”
“咳咳、咳咳、咳咳,”刚坐到位子上,女孩就开始猛烈的咳嗽,两根马尾辫跟着身体前后摆动,原本就通红的脸蛋憋得更红了,眼角沁出了泪珠,“我...咳咳咳,只有一点点小咳嗽,医生叔叔,不用给我打针!”一想到打针,两只小肥手慌乱一阵摆划。
“她啊有时候咳起来还说自己喘不上气,最近吃的也不多,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刘安开始在病历本上记录,这样重复的一模一样的流程他大概一天要经历几百遍,多到连一天里患者的脸也记不全。
“叔叔,你都流汗了。”
“嗯。”
“那我给你扇扇风吧。”女孩好奇地凑近了刘安,扑扇了两下葡萄似的大眼睛。开始用小手非常卖力地给他扇风,恨不得要把那些汗珠给吹走。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那只毫无防备的笔一颤。
“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大城市上班呢,还说赚了钱就给我买新裙子呢。”
刘安有些僵硬地抬头,撞上女孩的眼睛,不禁有些失神,满眼的天真无邪,如清晨的阳光一般美好,如高原深处的冰泉那般纯粹,又如海平面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阳,那般充满希望。
“那我们就先不打针。”刘安嘴角扬了扬声音柔和了不少,接着转向老人,“带她去拍个CT吧。”
一听到心腹大患已除,女孩顿时心情好了不少,脸上总算挂上了笑容。
“下楼梯小心,要照顾好奶奶噢。”
“好的医生叔叔!保证完成任务!”
目送她们离开。刘安没想到他自诩坚强的心理防线竟被刚才这个小女孩不经意间的举动面前瞬间瓦解,网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夸赞他们这些医生是白衣天使、是奋勇沙场的战士、是拯救生命的英雄,但刘安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一点也不伟大,只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会热、会笑、会哭。
所幸目前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小的感染者,刘安在心里默念,慢慢地变成了祈祷。刘安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挣扎了一会便放弃了,大概是觉得女孩给人感觉很美好吧,谁又能忍心看到这么美好的生命被摧毁呢。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刘安的上午班也快结束,此时的他依旧被防护服、护目镜、口罩包得严严实实,没有人知道他的脸上早已满是勒痕,鼻子被医用口罩闷得呼吸甚是困难,背上也被闷得沁出了汗珠。
眼神有些焦急地望了望门外,他在等,在等。
“医生叔叔!我们拍好啦!”熟悉的孩童音在耳边响起,刘安有些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ct报告。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又回归了往常。刘安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划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弧度,长呼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这位医生的内心里在经历着怎样的翻起云涌,强行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要住院观察。”
报告上赫然醒目的两个肺部污染点深深的刺痛着刘安的神经。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啪——”,断了。
紧接着人群开始骚乱起来,夹杂着咳嗽、碰撞、呼喊、孩子的啼哭、老人的抽泣,恐慌如一头猛兽在每一个角落里肆虐,窜动的人头让整个走廊看起来像是一壶沸腾了的开水。这时候人眼中的人不再是人,而是病毒,是怪物,是异类。
女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大家都面色凝重,像是感应到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有些害怕地躲到奶奶身后,小声嘀咕:“奶奶,我想回家。”
“你叫可心对吧,你可能要留在医院,让护士姐姐们照顾一段时间噢。”刘安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还不能确诊,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我怎么了?”
“生病了。”
“那...那住院的意思是我今天不能回家了吗?”女孩强忍着泪水问道。
“是,但你要是乖乖听话,很快就能痊愈回家,叔叔向你保证。”
“可是......”
“怎么了?”
“可是奶奶眼睛不好,一个人回去万一摔跤了怎么办,你刚刚还让我照顾好奶奶的,爸爸也这么和我说过......”女孩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终于抵不住害怕哭了出来。刘安没想到在这危急时刻,女孩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年迈的奶奶,心中更是不忍。
好在丁主任及时赶过来,一边安抚群众一边让护士把女孩带走。
“奶奶——,你照顾好自己,过马路要等没车了再走。”女孩拼命回头扯着嗓子喊完哭着被带走了,拉着她的护士眼角湿润了。
“可心啊,我的乖可心,等...等着奶奶来看你。”老人早已泪流满面,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凄厉的哭喊声让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为眼前的一幕动容。
丁姨的鼻子抽吸了两下,那响亮又能给人安全感的声音及时响起,“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忧、恐慌,因为我也和你们一样,但你们还有我们,有所有的医护人员帮做你们的后盾。请你们相信我们,我们会运用我们的的专业知识,来保障你们的安全......”
趁着丁姨过来撑场,刘安赶紧拦着要冲过去拉孙女的老人,将她扶到座位上,轻轻地帮她擦干眼泪,用着最柔和的语气抚慰着老人。
说话间近距离看老人,刘安竟惊出一身冷汗。老人看似无异的口罩细看之下材质纹路比正常口罩粗了不少,甚至走线还不是很工整,不像是机械产物,倒更像是老人自己缝制的。
老人又哭了一会逐渐平静了下来,边擦眼泪边感叹着,“哎,你们做医生的也是不容易,家里的母亲肯定都心疼坏了吧,我也是做母亲的,唯一的盼头就是孩子们,希望他们过得好就够了。”
眼前这位老人神态和自己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刘安又想到早上那通电话,心里有些难受,安慰道:“您啊就放心吧,您孙女来到我这,让她健健康康的回去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我们所有医护人员都会做我们能做的一切来医治您孙女,我向您保证。”
人群中响起了唏嘘声,似是在惋惜,随后隐约传来“让一让,麻烦让一下”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终于挤了进来,是一位骨瘦如柴,穿着也不怎么考究的中年男子,黝黑的皮肤则是他常年奔波劳作的勋章。
“我能把老人送回去。”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直爽得甚至有些令人不解。
丁主任有些意外,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问道:“你是?”
“啊我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刚送完人来医院,听到这有位个老太太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交给我吧,保证安全送到,”像是没怎么经历过在人群面前讲话,这样的场面让这位男子有点紧张局促,适应一会后,语气自然了不少,“咱虽然也没啥钱是吧,也没你们医生这么有文化,就是个小老百姓,但就想着能出一份力就尽力出两份力。”
“兄弟好样的!”“是条汉子!”“好样的!”一声声硬气的应援在人群中响起,以至于远处不知道情况的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男子有些意外但人群的鼓舞让他有些激动,“也没啥,这是我的城,我要来救!”
这一次不再是几声应援,而是汇成一股洪流的掌声。
一直紧锁眉头的丁主任欣慰地笑了,她帮忙联系了老人家,留了电话属才放心让这位英勇的司机把老人送回去。
正当要把老人交到司机手上时,“等一下,”说完刘安疾步走向柜子,从里面拿了仅有的两个口罩后又折返回来,“这个您带着,出门一定要带这个口罩,平时在家尽量少出门。”说完给老人带上了医用口罩,刘安很清楚把自己今天的口罩给老人意味着什么,但他觉得眼前这个无助的老人会比他更需要这两个口罩。
“谢...谢谢,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医生”老人刚刚擦干的眼睛再一次泪眼婆娑,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挂着佛祖的红绳,“这是我从庙里给孩子们求的,能保平安。”
“好的,我回头一定转交给可心。”
老人缓缓摇头,“不,是给你的,你们安全了,我孙女才能治好啊。”
刘安手里攥着红绳,一时间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司机带着老人消失在视线范围,才缓过神来。
12:30,刘安一个人坐在食堂里,面前还算不错的三素两荤一直待到凉透还依旧是原封不动的模样,刘安的脑海里不断充斥着老人的寄托、女孩的哭喊、人们的慌乱......
“啪!”丁姨端着餐盘路过,一筷子把刘安打醒,“民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好好工作啊,刘大医生。”刘安还沉浸在沉重的心情里,动了动筷子开始吃饭,“丁...丁姨好。”
“喏,拿着。”两只雪白崭新的口罩出现在刘安眼前
“丁姨,你...”
“你就别操心我了,但是你给我记住一点,我可不允许咱们科室任何一个人掉队。”说完丁姨就赶回岗位,望着丁姨的背影,刘安再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力量。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闪出司机那句话“我的城,我来救。”
四个星期后。
“8:00”的字样屏保上亮着,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他慢慢蹲下,没有去捡手机,而是用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放开声的去哭了。
五分钟前。
“哔——”,机器发出了一声哀嚎,屏幕上的心电图永远的成为了一条笔直的水平线,没有一丝波折,死亡般的寂静。
“哎,好可惜啊,明明还这么小。”护士的言语间尽是惋惜。
刘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病房,怎么恍恍惚惚地来到一个没有人的走廊尽头,怎么就开始哭的。尽管身为医生的他应该见惯了生死,但这次他想不通,明明是那么无辜的一条生命,明明还那么小,明明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为什么还...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这四个星期刘安拼了命似的不分昼夜地工作,成功带着团队分将病毒锁定为一种新型病毒,并和全国甚至全球的义务工作者交流经验,成功分离了的两株毒株,他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的同时悉心记录女孩的体温、生理特征、扩散情况等等。
他尽了全力,但...
“我保证过!我向她们保证过!”刘安从口袋里拿出老人送给他的护身符,喃喃自责道,“要是我能再尽力一点,哪怕一点点,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刘安的痛苦生逐渐变成了哀嚎,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不知何时,丁姨已站在刘安身后,心疼地拍了拍眼前的小伙子,缓声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至少咱们已经走在了抗击疫情的第一线啊,日夜兼程地和时间赛跑。”
“我知道,我都懂,但每当我看到那些无助、恐慌、绝望的面孔,不断有无辜鲜活的生命被这场疫情多去生命,这就像一把把刺刀一样深深撕裂的我的心,让我无法呼吸。”刘安泪流满面地述说着,无助地眼神呆呆地望向窗外。
“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丁姨望向刘安,眼中满是慈爱,“但是每当我看着我的同事们穿着防护服,十几个小时高强度专注地工作,不能上厕所、不能喝水、不能吃饭,我很心酸,这时候我就提醒我自己,为了病人,为了你们,我不能放弃!更何况,这是一场全人类的浩劫,全国都陷入了恐慌,现在能给人民送去希望的可就是我们这些医护人员了,你可得赶紧振作起来啊。”
丁姨的话让刘安重新意识到自己身上强烈而沉重的责任和使命感,他缓缓地站起,擦干眼泪。
“没错。二十多年的苦读就是为了这一天,病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在,我有能力有知识和经验去救人,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主任你放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这样我才对得起我的职业,对得起病人们的期望,对得起这座城市。我们就是所有中国人最坚实的后盾。”
“你好,我们是来自A市的医疗救援队,过来找林主任进行对接工作。”一道陌生又亲切的声音响起,让丁姨和刘安暂且从刚才悲痛的气氛中走了出来,是一个和刘安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我们带来了135名医护人员和170箱物资。”清晨的阳光刚好打在他脸上,很美好。那一刻,仿佛他就是希望。
丁姨激动地过去握住那年轻人的双手,“谢谢...谢谢!你们来的太及时了,你知道我们现在也是有很多难处...”说着一向雷厉风行的丁姨眼角也带了泪花,大概是喜极而泣吧。
“没事了,我们来保护你们了。”
“国难当下,众白衣,死战不退,保我华夏。幸龙魂不死,风雨而立,医无私,万民同心。”
番外:
两个星期后,其他省市的救援队也陆续赶到,带来了不少救援物资。社会上也有许多爱心人士自发发起捐款和捐赠物资,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物资紧缺的燃眉之急。专门针对疫情的临时医院也即将搭建完毕开始投入使用,虽然确证人数在不断增加,但如今治愈人数也增长的很快。
“8:00”的字样屏保上亮着,刘安拿起手机,按下那个熟悉的电话:
“萍萍,等疫情结束,我给你一场更完美的婚礼。”
电话那头响起妻子的声音。
“下来,白衣天使就不用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