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

远处天空布满夕阳的时候，我庆幸又熬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风从窗外涌进来，吹散了额头上与汗水粘在一起的发丝。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响亮，一边讲解知识点，一边竭力地为我们画着大学的蓝图，睡懒觉的同学仍然无动于衷。

书上突然多了一张纸条，我转过头，李安稳朝我眨眼睛，示意我看纸条，上面写：老师看你好几次了，你再盯着窗外，今天的卫生你打扫定了。字迹张牙舞爪，确实是李安稳无疑。

我的这个前同桌，此刻坐在我身后，不出意外的话，她的课本下藏着的还是那本连载漫画。都说人如其名，可李安稳完全相反，她性格外向，爱玩闹，和谁都能三言两语成为朋友，就是静不下心学习。

上周三，老师突然把她调去和学习委员坐，我们从同桌变成了前后桌。

高考越来越近，像一阵看不见的飓风，我们拼命用知识增重，只愿保全自己。而李安稳在她的桃花源里，自乐自在。

我问过她，你想过以后读哪所大学吗？

考上哪所读哪所呗。她漫不经心地说。

她像一只风筝，只需要有风，就能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风筝的线被她妈妈紧紧地拽在手里。

我们两家相隔不远，于是常常约着做完作业一起出来玩，但记忆中，她总是被她妈妈关在房间里，必须完成附加的作业。很多次，我只能站在不远处，透过窗，看着她坐在桌前，低着头不停地写。有时候，她会抬头望望我，眼角通红，脸上的泪痕犹在，却无声地朝着我笑。尽管如此，她妈妈还是会骂她打她，不争气，字没写好，速度太慢……被要求重写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就像过度拉扯崩坏了的弹簧，逐渐失去自身的力量。

她的学习生活演变成两面，一面对着严厉的母亲，循规蹈矩，忍受压力，接受安排。一面对着母亲以外的人，暂时释放天性，享受自由。

下课铃声响起，我收回思绪，李安稳拍了拍我的肩膀，凑过来说，“这个周六我妈要带我去拜寺庙，说什么求一个高考必中符。”她撇了撇嘴角，“她不知道，以我的成绩，求十个百个都没用吗？都是骗人的，她居然也信。”

我轻声问她，“你还记得你给我说过的梦想吗？”

“记得！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她快速地说。

不是的，我在心底反驳她，你说的是，要建一栋蓝白色相间的房子，里面放满玩具，有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心情好了吃十颗，心情不好，也吃十颗。你会邀请我一起住进去，我们可以躺在屋顶看星星，可以靠在窗前听雨声……

还会实现吗？我不敢问她。

周末很快过去，又到周一，班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李安稳拉着我到走廊上，“唐乔，你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我一边问，一边伸出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慢慢地绕在我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后，系了一个死结。“这是我在寺庙里为你求的红绳，一定会保佑你考上心仪的大学！”她郑重地对我说。

我的心好像也被红绳绕了一圈又一圈，泛出密密麻麻的酸意，直冲到眼眶。“你给我求了红绳，那你自己呢？”我问她。

“唐乔，我不行的，我不能浪费诚意贪心地求两根红绳。我们俩得保证有一个人必定考上大学，而这个人，一定是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成绩一直比我好，你要相信自己。”

我双手抱住她，少女单薄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抬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哭着跑到我家来找我。“唐乔，我不是没想过和我妈好好地聊天，告诉她我的想法，可她根本不会听，只会要求我，做这个，做那个。”

她说，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可我妈偏不信，总认为棒棍下出孝子，孝子必定会完成她的愿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手臂上还带着青紫色的伤痕。我再也忍不住，哭着抱住她，我根本想不到也说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

领到高考准考证那天，李安稳和我坐在教室里，“让我最后当你同桌一次吧。”她帮我把书本整理好，装到书包里，“唐乔，其实是我妈让老师给我调的位置。”

“我猜到了，咱们一起读了那么多年，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和成绩最好的同学坐在一起，能好好影响你。”我看着她，“但你没有一次被影响到。”

我们同时笑出声来，我不知道风筝会飞去哪里，但手腕上的红绳告诉我，不管是跃入人海，还是从人海归来，我们终有一天，会拥有最好的自己。

毕业后，我去往另一个城市，凌晨两点，在小旅馆等火车。离出发还有四个小时，我躺在陌生的带有消毒味的床上始终睡不着，耳边传来远处火车鸣笛的声音，还有隔壁旅客的呼噜声，我的心里却格外宁静。窗外灯火通明，我闭上眼又睁开，看着手腕上的红绳，轻声说，晚安。

晚安，我听见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