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在《皮囊》里写:“从本质意义上,我们都是既失去家乡,而又无法抵达远方的人。”
这是今年国庆(中秋节)回家的最大感触。
坐了3个小时的高铁到了县城,又坐了1小时的班车,到了镇上,花了两小时,拐错了6个弯,敲错了4回门,才辗转到家。
胡同口粗得要几人合抱才能抱一圈的树砍掉了,邻居红色的砖房变成了两层小楼,可以拍到最美日出的那座桥也不见了,上学时我每天都会站在那里看日出,野花遍地的乡间小路变成了平坦宽敞的柏油路,就这样,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消失了,抹去了,一切都变了样。
父母接过我的行李,笑着嗔怪,你怎么连自己家都找不到?
01.异乡人
村上春树说:“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
此刻,我就像个异乡人一样,被邻居们围观、打量、审视。
他们兴许把我当成了荣归故里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我的衣着装扮,只有我知道自己不是。
站在窗前,感受着带泥土味和花香草味的风,暖酥酥的。
院子里的香樟树,冒着米色的花骨朵,它的香味清冽、纯净,冰凉,尾调有一点甜,它曾给过我源源不绝的能量,是我童年的避难所、乐园。
母亲说:“以前江南大户人家,如果生女孩,会在家中庭院栽一颗香樟树,树长成,女儿差不多也到了待嫁的年龄。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香樟树,就知道这家有待嫁的姑娘,便可上门提亲。女儿出嫁的时候,家人会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的寓意。”
栽下这棵香樟树的同时,她也栽下了对我的期望——结婚。
为了逃避这个期望,从上了大学后,我就很少回家了,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活像个没有故乡的人。
02.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儿时玩伴小菊急匆匆从婆家赶了来,一进院子就叫着我的名字骂:“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舍得回来?”
以前那个清秀、害羞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了面色红润、衣服上带奶渍的俏丽小媳妇,她发型变了,身材变了,眼神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对我的称呼。
她高中毕业后就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孩,6岁,老二是男孩1岁,老公在外地打工,她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
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婆家、娘家、婚姻琐事,婆媳矛盾,邻里八卦,我想到了从前。
少女时期,我们经常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半夜。
那时候我们聊《傲慢与偏见》,聊亦舒笔下自己买花戴的女子,聊喜欢的英文歌曲,聊各自的梦想。
我们踌躇满志,觉得未来的我们有无限可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可现在问完我的近况,她立刻劝我结婚,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对象,好像要迫不及待把自己的福气分给我似的:“死丫头,听你妈的话,去相亲吧,退一步也挺好,你喜欢的陈奕迅不是唱过稳稳的幸福吗?”
我问她:“你看了拉姆的新闻了吗?我看完只有两个想法,结婚要慎重,女人再难也要走出去。”
她说:“拉姆?哪个小鲜肉?现在的小年轻,我只认识蔡徐坤。”
我说,拉姆是一个漂亮又善良,勤劳又勇敢的姑娘,她住在观音镇,有两个儿子,前夫经常对她使用暴力,还用汽油烧死了她。
她皱眉说:“别光看这些负面新闻,这只是个例,不也有很多人结婚很幸福吗?”
然后她开始细数那些很“幸福”的事例。
她不知道,我最不想过的就是她口中“幸福的生活”——被审视的生活,像超市里排列整齐的商品上的标签。
只能拘泥于自己的角色和匹配的期待,不能逾越。
像表演一样过着应该过的生活,扮演着好父母、好儿女、好媳妇的样子。
至于真实的内心,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关注,反正大家都按照剧本生活,老公觉得,我不嫖不赌,不出轨,工资上交,就是模范丈夫,公婆觉得,我帮你们带孩子,贴补家用,就是中国好公婆,这样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走了以后,我也在问自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03.成年人的悲哀
蔡崇达说:“生存现实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让人会开发出不同的想象来安放自己。”
很多人包括我,就像《三十而已》中的王漫妮一样,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没有一盏灯为我而留,没有一个人等我回家,前路渺茫,福祸难料。
别人叫我们为“剩女”,苦口婆心教育我们现实残酷:凭着我们自己的两把刷子,永远也抵达不了远方。
可我们也早已失去了家乡这条退路。
到家之后,父母和亲戚邻居,就开始花式催婚,第二天,我就跟父亲吵了一架。
他打牌到半夜,还把熟睡的妈妈喊起来帮他做饭:“我想吃豆角肉馅的饺子。”
豆角肉馅的饺子做起来最是繁琐:豆角要一点点剁碎,用油炒过,肉馅也要剁碎,搅拌,和面,擀皮,包饺子,一耗就是好几个小时。
从记事起,他就永远像个大爷似的,什么家务也不干,心安理得享受着母亲的伺候。
我怒了,指责他自私,总把我妈当保姆使唤。
他拿着大棍要打我,我脱口而出,这是家暴,就因为他的大男子主义和妈妈的懦弱,我才恐惧结婚,拼命想走出去。
“我不想跟妈妈一样,跟你干了同样的农活,回到家里,还要给你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帮你洗袜子洗内裤,端水洗脚,当免费的保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高高举起的手,颓了下来。
后来,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提相亲的事,主动做起了家务,我知道,他是在讨好我而已,等我一走, 又会故态复萌,继续享受“保姆”的照顾。
我让妈妈跟我去城市几天,锻炼一下爸爸的自理能力,妈妈却拘谨地像个犯错的小孩,始终不肯。
我终于明白,每一个无法“独立”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纵容他的女人。
他们对我的催婚由强硬的“骂”,变成了卑微的“求”。
有人说:“成年人最大的悲哀,就是父母在你面前变得卑微。”
的确,他们强硬,我消极抵抗,他们卑微,我没觉得快意,反而觉得悲哀。
04.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
家乡和远方隔着一条河,左边是飞驰而去的城市,右边是越来越远的农村,很多人漂流在这条河上。
如果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至少还能心安理得,虽然成功的代价是杀死一个又一个过去的自己。
多年以前,霉霉Taylor Swift是一个从纳什维尔走出来的乡村少女,涂着指甲油,留着泡面头,一脸天真地唱着偷跑出去和男生约会不敢让父母发现的心情。
如今,那个抱着吉他唱乡村乐被人骂土的姑娘,一点一点,剥离了过去的自己,变成了闻名全球的流行音乐天后。
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霉霉呢?
如果无法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从小镇或是农村走出来的人,很容易迷失自己。
电影《立春》中的王彩玲,痴迷歌剧,一心想走出农村,唱到巴黎。
她大龄未婚独居,相貌丑陋,跟所在的村子格格不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痛苦挣扎。
光头姑娘只用了“梦想”二个字就骗光了她的积蓄,恍惚半生就那么过去了。
她说:“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
我们都是王彩玲,空有一颗走出农村的心,却没有与之相衬的才华和能力,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
谁能理解“半吊子”的苦呢?半吊子得不到幸福,抬头望,巅峰近在眼前,低头看,已离地很远,两头不到岸。
农村出身的孩子大多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吧?
一方面与故乡渐行渐远,一方面又不太能融入城市。
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也会对自己的自卑感到羞愧,同时这种自卑又促使了我们成长。
但那又如何?
这一部分人已经很了不起,因为我们打破了原有的生活界限,没有呆在舒适区浑浑噩噩过日子,比很多城市人,农村人都要厉害。
就像蔡崇达说的那样:“路过我们生命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并最终构成了我们本身。”
我们失去的家乡塑造了我们,参与了我们,最终融入了我们的骨血之中。
《哈姆雷特》说:“即便把我关在果核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在父母和我们之间,在家乡与远方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修建一座桥。
就像木苏里的小说《全球高考》说的那样: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