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雁传书,红叶传情,每次写信时,我都放一片枫叶进去——织梦师

我叫云梦泽,是个织梦师。

我在临安城里有个小院儿,院里的结香树旁,放着一架织机,织机上有半匹锦缎,一枚小小的碧玉梭子搁在锦缎上面。

仔细看去,那半匹锦缎状若透明,似有似无,隐隐泛出柔和的光芒,似乎不是凡品。

我坐在织机前拈起碧玉梭,心里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匹锦缎织成。

枫树

“知道吗?这院儿里新搬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呢!”

“可不是吗?穿着一身竹月色的衣裳,长得还怪俊俏的,听说是个织娘?”

“是啊,听说手艺还怪好的,这年纪轻轻的自己一个人住,也不知道有婆家了没有啊?”

“好像是没有,哎,你小叔子邻居家的表弟不是也没娶亲吗?要不你给说说?”

两个大娘热火朝天的话语,在看见门后的我那一刻戛然而止。

“咳咳……啊,是云姑娘啊,这是要出门去啊?”“

是啊张大娘,”我笑着答道,“李府要一块布料,我赶着送去。”

“哎哟姑娘织的布料可真是好,连李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都抢着要,不过他家那闺女不是病了吗,还有心思要什么布料啊……”

我走了几步,还听得到张大娘的惋惜:“也不知道谁家有福气娶到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嗐,都怪我家那大小子成亲太早,要不然……”

我快步走出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些邻家大娘人都不错,除了太爱东拉西扯。

我抬头看了一眼,今天天色很好,我搬来已有月余了,在这里住着很是称心。

我提了下肩上的包袱,包袱轻飘飘的,里面包了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白布。

对,我不是去李府送布料的,我是去织梦的。

李家大小姐,已经病了很久了。

听说,她是害了相思病,病在遇到左轻明的那一天。

李家大小姐李宜风,跟穷酸书生左轻明,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可就像俗得不能再俗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富家小姐对穷酸书生一见钟情,相思入骨。

可跟话本子里不一样的是,穷酸书生左轻明并没有看上富家小姐李宜风。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吃惊得撒了手里的瓜子,毕竟面前这位李小姐,就算病得失了颜色,也看得出来眉清目秀、身段婀娜,再加上李府财大气粗,搞不懂为何左轻明看不上她。

李小姐轻轻地说,我来得太晚,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左轻明心里的人,便是他邻家的豆腐西施,浣娘。

浣娘也是个穷苦出身,听说她娘生她前一刻还在洗着衣服,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可家贫阻不住两人绵绵情意,每日清晨,浣娘家的磨盘一响,左轻明便爬起来读书,等到豆腐做好了,浣娘必会端着热腾腾的一碗,放在左轻明窗前,轻轻地扣两下窗子,便飘然而去。

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偶然双目相对一笑,便能红了好几日脸庞。“

我这病瞧了许多大夫,”李家小姐苦笑道,“城东眠风堂的任大夫说,这病无药医,云姑娘会织梦,许能帮我。”

我眼神霎了霎,磕完瓜子拍拍手,又喝口茶润了润喉咙道:“李小姐请我来,是要织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美梦。”她手里拿着一枚火红的枫树叶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在梦里,我要做他心中的那个人。”

我与她坐在院里的一角,这里有棵高大的枫树,正是秋季,满树枫叶被霜杀得血染一般,间或飘落下来。

我皱了皱眉头道:“李小姐,织梦师不能逆天改命,若是他仍与浣娘两情相悦,我却不能强行拆散他俩。”

“不妨事,”李小姐的眼睛只盯着那枚枫叶,轻轻地说,她转了一转手指,那枚枫叶便灵巧地转了个圈。

“浣娘是他十四岁上才搬过来的,我只要在那之前遇见他便好,若是那样仍不能让他爱上我,”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便是我和他有缘无分了。”

“那你知道,以你现在身体的状况,入了我的梦,便不能活着出来了吗?”

“知道,”她微微一笑,“与其这样生受相思之苦,倒不如去梦境里走一遭,若不然,”她盯着我,“我不甘心。”

我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我的玉梭,织梦时不能被扰,好在李老爷嘱咐家丁仔细护卫着,倒是给我省了好多事端。

我的手在空中划过,一缕似有似无的丝线挂在玉梭尾端,我左手捏了个决,口中轻轻念诵几句,在李小姐双目慢慢阖上的同时,我的身形迅速变得缥缈模糊起来,然后从她的眉心穿了进去。

“记住,”我进入她梦境的时候说,“梦中不能逆天改命,若有违背天理之举,我自会强行中止梦境,你须小心。”

西湖边的草地上,一个身穿绯红色衣服的半大女孩儿,到处弯着腰找着什么东西,嘴里急得嘟囔着:“这可掉哪儿去了呢?”

她只顾着低头四处寻找,没留神撞到了正在走路的一个男孩身上,那男孩手里抱了满满的书,“哗啦啦”撒了一地。

男孩皱了皱眉头,女孩却跳了起来,大声喝道:“怎么走路的?你没长眼睛啊?”

男孩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他微微皱了皱眉,说话却是斯文有礼:“这位姑娘,明明是你低头不看路,撞到了我,为何倒反咬一口呢?”

女孩对他怒目而视,片刻扭头“哼”了一声:“我急着找东西,且不与你计较。”

男孩蹲下身子,将书一本本拾了起来,有沾上泥污的书页,他细细拍净,一页页理得极平整。女孩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自小在家骄纵惯了,一时低不下头来,她踌躇了片刻,慢慢蹲下去将自己脚边的一本书捡了起来,将手伸得老远,撅着小嘴道:“喏,给你。”

“多谢姑娘。”男孩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不知姑娘是在找什么东西?”

“哎哟!”女孩才想起来,急急忙忙地道:“一块长命锁,喏,这么大,金的,两面都刻着字的,一面刻着‘福祚绵长’,另一面……”

“是这个吗?”男孩蹲在地上,笑着摊开手,一枚亮晶晶的金锁片躺在他手心,上面正写着“福祚绵长”四个字。

“就是这个!”女孩忙不迭地抢了过来,“还好找到了,要不然让爹知道我偷偷跑出来玩,还弄丢了长命锁,非打我手心不可……哎,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啊?”

“就在那儿,”男孩随手一指,“姑娘方才找过那里了,想是太过着急,反而没有看到。”“

可得多谢你啦,”女孩将金锁片放回怀里,笑嘻嘻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是临安人吗?”

“我叫左轻明,十二岁,家住清河坊。”

“我叫李宜风,家住御街,我十一岁啦,你有空来找我玩儿呀,你一打听李府,旁人就都知道了。”

左轻明明显迟疑了一下,片刻道:“我每日都要温书,怕是不得空……”

李宜风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隔阂,忙问道:“那我能去找你玩儿吗?”

“可,可以……”“那就这么说定啦,”李宜风笑着跑了开去,向他挥挥手,“我出来太久啦,再不回去我爹要骂我的,我先走了啊!”

左轻明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欢快背影,他站了许久,才叹了口气,慢慢地朝家中走去。

盲眼老娘在家中踏着织机,听到他的声音问道:“儿,那匹布卖出去了吗?”

左轻明放书的手顿了一顿,说道:“卖给邱先生了,只是……只是他说……手里银钱吃紧,给了一些钱,剩下的拿书来抵。”

娘叹了口气道:“又是卖给邱先生,儿,他虽当过你的先生,可给的价钱又不高,还不能都给现钱,何苦偏要卖给他呢?”

左轻明没有作声,他没有说因为娘的眼睛,织的布总有经线错乱的,所以卖不上价钱,实际上,只有邱先生愿意收他的布,而那些书,也是邱先生半卖半赠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子,听见娘说:“罢罢,你爱读书,这总是好事,多与邱先生走动走动,也好请教他学问……”

“娘,邱先生给的一些钱,我买了饼子,你吃吧。”左轻明打断她的话说道。

“你这孩子,净乱花钱,”娘嗔怪着他,脸上却是欣喜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米面,何苦花那冤枉钱?”

他看着娘喜滋滋地吃着饼子,脸上泛出一丝苦笑,娘并不知道,家里真的没有米面了,若不是邱先生给了他这个饼子,他还不知今晚该怎么过……

“儿,你吃了吗?”娘咬了一口饼子,抬起空洞无神的双眼问他。

“吃……吃过了……”他悄悄地咽下一口口水,艰难地说道:“邱先生留我吃了饭。”

“怪不得你这么晚才回来。”娘放下了手中的饼子,若有所思地道。

肚子似乎“咕咕”叫了一声,他忙道:“娘,我温书去了。”

“去吧,”娘温和笑道:“我儿读书这么用功,一定是个举人料子呢……”

他逃也似地出了屋子,娘那些饱含期冀的话,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宜风手里提着食盒,好奇地站在巷子口东张西望。

她身后的小厮赔着笑脸:“小姐,让小的来提吧,回头把您手勒红了,老爷又该罚小的了。”

“不用不用,”穿粉红衫子的小女孩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就是来见个朋友,本就不用你们跟着。”

清河坊名字叫得雅致,实际上是穷苦人家群居的地方,这里的房子低矮破旧,地面坑坑洼洼,路边上有光着屁股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俩,小厮四下看了一下,嘟囔着道:“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朋友啊……”

李宜风其实也很犹豫,她从小锦衣玉食,哪里来过这种地方,她站在污水横流的一条小沟前,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锦缎绣鞋,正想着是不是记错了地方,一抬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忙大喊道:“左轻明!”

左轻明觉得自己是幻听了,他自昨日吃了娘省下的半个饼子,这一日来只以凉水充饥,娘俩脸皮薄,却又要强,撑了这一日,他怕娘饿出病来,才出来想想办法,可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瘦弱得连做工都没人要,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顺着墙根走着,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便在这时似乎听见了李宜风的喊声。

李宜风兴冲冲地跨过水沟跑过来,拉着他道:“哎呀,果然你是,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呢,我带了些糕点来给你,都是我平时爱吃的,你家在哪儿啊,不带我去看看吗?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啊……”

左轻明只听到了“糕点”二字,他的喉头忍不住“咕咚”一声轻响,肚子似乎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儿啊,是谁来了吗?”瞎眼的老娘听出了陌生人的脚步声,警觉地问道。

“大娘,”李宜风抢在头里甜甜地道,“我是左轻明的朋友,我看您来啦,我给您带了糕点,您尝尝可不可口?”“

好,好。”左轻明的娘听见女孩儿的声音,笑得合不拢嘴,她摸索着抚上李宜风的手,“叫我左大娘就好。”

李宜风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笑道:“大娘,我拿点心给您尝尝。”

她悄悄地拿帕子擦了擦手上被左大娘握过的部位,才从食盒里将糕点拿了出来。

往后的日子里,左轻明吃过无数的糕点,李府的、知府的、丞相府的、宫中的,可没有一样,能敌得过那日的桂花糕那般松软香甜。

“白日里那个姑娘,似乎对你有意啊。”晚间他正温着书,娘放下了手里的梭子,冷不丁道。

他心里吃了一惊,道:“娘,浑说什么呢!”

“娘可没浑说。”娘将手里的梭子穿过一根纬线,“那姑娘倒也没什么有钱人家的怀脾性,是不是长得也不赖啊?”

他赌气似地翻着书,也不说话。

“哎,你这傻小子。”娘叹了口气,踏动了织机,“你过两年也到了说亲的时候,难得有个家境不错的姑娘看上你,你日后进京赶考,就算能考中,这日宿三餐,上下打点,哪样不要钱呢?”

他仍然没有说话,自己却也清楚的很,能让一个富家小姐来清河坊找他的,决不是朋友之情那么简单。

白日里那块带着糯米清香和猪油香味的桂花糕,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清河坊的人都说,左家那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被李家的小姐看上,又考中了举人,听说还入了殿试,多亏了李家的打点,眼下已放了官,前途大好呢。

可清河坊的人不知道的是,左侍郎这些年来,过得很是痛苦。

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是不喜欢李宜风的,喜欢她的娇俏可人,喜欢她的直来直往,也喜欢她对他的全心全意,毫不设防。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她有些不满的?从她说他出手过于小气?从她嫌他吃相不够雅观?还是从她不愿意将娘接到李府来?

他记不得了,只知道她仍是那个富家小姐,而他虽然满身绫罗,骨子里却是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少年。

他经常挑灯夜读,回屋时夜已深沉,她很不满,摔摔打打地闹性子,他见了头疼,第二日索性熬得更晚一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熬成了左侍郎,她熬成了三十许的妇人,李老爷熬成了临安首富,左大娘熬成了土丘下的一堆白骨。

他原以为,他和她这辈子就是这样,虽然感情平淡,虽然并无所出,虽然磕磕绊绊,但总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直到他看到了她。

那不过是街市上一个卖豆腐的小小女子,眉目寡淡得跟嫩豆腐一般,不知怎地,他却心中一跳,就跟上辈子就有了缘分似的。

他不顾她的阻挠挣扎,硬将这女子纳入府中,十分偏宠。

她哭过,闹过,威胁过,他只是不惧,甚至说,即便拼了前程性命不要,也要这个女子。

她死了心,一日日地消瘦下去,枯槁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院子里有棵枫树,他进京赶考的那年,她在临安的家中,日日给他写信,每封信里,都夹了一片枫树叶子,搬来京城后,她在院中依样种了一棵。枫树,乃相思之树。

她弥留之际,神魂将散前的片刻清明,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织梦的我。

“云姑娘,”她费力地笑笑,想起了前尘往事,“我在梦里重来一世,还是没能成为他心里的那个人啊。”

“有情一事,不能强求,”我安慰她道,“若你和他注定有缘无分,即便没有浣娘,也会有别人的。”

“是啊,”她躺在枫树下的椅子上,抬手去接空中飘落的树叶,又是秋时,一树霜红,一枚枫叶打着转儿落了下来。

“他进京赶考时,我在临安给他写信,信里夹着的每一片红叶,都写着‘鱼雁传书,红叶传情’,”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传的,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的情而已。”

“入梦这一回,你后悔吗?”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悔,”她玩弄着手中的枫叶笑笑,“若是不入这梦,我总是不甘心,这样也好,虽有不甘,但也无憾了。”

“云姑娘,谢谢你。”她抬头看着我微笑,“我死之后,请告诉我爹,就说我走得很开心,请他切勿过于悲痛。”

我看着她吐出最后几口气,点点头道:“好。”

我划动手里的玉梭,在空中交织出银白色的丝线,丝线将我层层包裹,从梦境里穿了出去。

我穿出梦境的同时,左侍郎府的西厢房里,左侍郎正和他新纳的妾室一同品着糕点。

“老爷,您怎么了?”浣娘执着茶壶,讶然看着他问道。

左轻明刚咬了一口糕,便觉得脸上凉凉的,他莫名其妙地抬手擦了一下,一滴泪从他的指尖落了下来。

他看了看手中的糕点,那是浣娘随手递给他的,清香柔软,是块桂花糕。

东边厢房有哭声响起:“夫人殁了……”

左轻明手一抖,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我从梦境中回到李府的时候,李小姐歪在榻上,脸上红润平静,就似睡着了一般。

我将玉梭在她眉心绕了几绕,一缕白色的细线被我引出,钻进了玉梭中。

我起身向外走,在厅中候着的李老爷老泪纵横地问道:“她走得……可安详吗?”

我想起了李小姐梦境中的嘱托,点点头道:“她得偿所愿,很是安心。”

我摇了摇手中的玉梭:“说好的报酬,我带走了。”

我走出李府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回到我的小院,却看见已经有人在院中等着了。我看着那穿月白衫子的青年人,笑嘻嘻地道:“多谢师兄给我介绍生意。”

眠风堂的任风眠大夫转过身来笑道:“取回来了?”

我不答,快步走到织机前取出玉梭,将上面缠绕着的白色丝缕,织进机上的半幅锦缎中。

锦缎发出淡淡的光芒,我吁了口气道:“乾宫之梦有了。”

任风眠皱着眉头道:“小梦,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我拿着玉梭的手顿了一顿,轻声道:“是啊,要不然我为何花这么多年练这织梦之术,又为何到这人间,寻这九宫之梦呢?”

“我看你是痴人说梦。”任风眠在我背后白了一眼。

“随师兄你怎么说。”我笑着道,轻抚那半匹锦缎,“有时候,能够做梦,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呢。”

那锦缎随着我的抚摸微微动了起来,它上面织有花纹,仔细看去,那花纹竟有些像一个人的身影,正在微微颤抖。

织梦师(二)女贞

你可能感兴趣的:(鱼雁传书,红叶传情,每次写信时,我都放一片枫叶进去——织梦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