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整个孕期、哺乳期,一直到闺女快五岁,儿子两岁多,我经常翻看的一本书是《孩子你慢慢来》。
此书讲述的,是龙应台陪伴她的两个儿子,安德烈和菲利普,慢慢成长的故事。
在这本书里,龙应台把自己称为“妈妈”,她模糊了自己其他所有的身份,只以一个新手妈妈的视角,讲述着孩子每一点滴的成长与进步,展示着用孩子的视角去观察世界、用成人的大脑去结合思考时,会有怎样的感受。
她教孩子学说话,认识每一样不同的事物,是因为:
“是这样的,妈妈必须做导游,给安安介绍这个世界,安安是新来的。而妈妈漏掉的东西,安安得指出来,提醒她。”
在安安说出第一个词“波”之后,她用夸张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妈妈的激动与狂热:
“妈妈狂热地拥吻华安,一边像个很没有教养的女人扯着喉咙大叫:“爸爸快来呀,安安说话了,说话了,他会说话了……””
她描写尾随孩子六十五分钟,探寻安安如何用六十五分钟走完走那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的过程,妈妈全程跟踪的很辛苦,我这个读者一边看一边提着一口气,读的也很辛苦:
“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十二点整。”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工作得非常辛苦。妈妈很辛苦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
“安安住脚。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十二点廿五。”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
第一次读这本书时,我还没有步入婚姻,没有小孩。这本书简直开启了我所有对于美好家庭生活的幻想,经常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孩子们的想法怎么会这么可爱?孩子们胖胖的小腿,蓬蓬的卷发,天真的言语,狡黠的眼神,还有满屋子的蛋糕香气,花园中啾啾叫的喜鹊一家,都让我深深地觉得,养育孩子,是无比美好的过程。我向往走进这样的家庭生活。
(二)
可是,当我真正有了孩子,一日日慢慢陪伴孩子慢慢长大时,再读这本书,开始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相对于读到孩子的种种喜悦与幸福,我更读到了妈妈的深深失落。
这种失落,是身份转变时的不适应:
妈妈一边切胡萝卜一边不自觉地哼着歌,一边当然是竖着一个耳朵侦测安安的动静,她自己不喜欢吃胡萝卜,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让华安吃胡萝卜的机会。
“吃红萝卜眼睛好,”妈妈想着,突然发觉自己在哼的曲调是“咕哇呱呱呱呱呱,就是母鸭带小鸭——”她停下刀来,觉得有点恍惚:奇怪,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现在怎么哼起这个母鸭调调来?
是个人生命无法拓展宽度的无奈: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情的声音说:
“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
“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然后她说:“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是试图把工作与家庭平衡时的焦急:
“妈妈妈妈妈妈——”
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
“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地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吋,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你看,睿智理性如龙应台,有着犀利冷静的视角、成熟政坛工作经验、多元化国际生活背景、深厚文化功底的龙应台,在面对妈妈与自我这双重身份挑战时,也是一样的慌里慌张,手忙脚乱。
这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并不因为你曾经多么优秀、多么睿智、多么果决就青睐于你,让你的为人母之旅就比别人轻松半分。
都是一样的。
所以,谁能告诉我,做妈妈与做自己要如何平衡?
读完这本书,我的答案是:没有平衡,尤其在孩子幼小时。没有平衡,只有取舍。
平衡是什么?是你走在钢丝上,肩膀两头担子都不曾放下,只是颤颤悠悠,一边高一边低的小心调整。但是依然可以两头兼顾。
取舍是什么?是你转身尽全力地去拥抱了这一头。没有悬念的,那一头一定会崩掉。就看你选择哪一头。
所以,如果你选择了自我的拓展,就意味着与孩子的生疏、冷淡,意味着在孩子哭泣时不会第一个要来找你,意味着在孩子慢慢长大时,你的话语对他并不具备第一权威感。
而同样的,如果你选择了孩子,就意味着工作中的保守与退让。任何一个高效运转的组织不会容忍个人开小差与掉队。做不到全情投入,自然意味着淘汰。
可是,我想说的是,不用苛责,不用懊悔。取舍即意味着有舍即有得。而为母则强的终极意义,则是那些我曾经不得不舍弃的,过后终将会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夺回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三)
在做妈妈与做自己的取舍中,我曾经经历了很大了困惑。对于一个习惯高速行驶、非常注重效率与逻辑的人,要怎样才能接受并适应这种一分一秒都由琐事组成、没有任何效益产出的生活呢?
陪孩子去公园里散步,看一次蚂蚁蜗牛,至少需要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在工作中,我可以完美地回复好几个客户咨询;
给孩子做出一顿色香味俱全的辅食,大概需要两个小时。而这两个小时,我可以出一份专业的工作报告;
为孩子策划一个生日会,定制蛋糕、装饰房间、策划主题、邀请小朋友,需要一个星期。而这一个星期,我可以邀约足够的客户,搞定一个完美的会销。
有那么一些时刻,看着在地板上像虫子一样四处爬动,身体里似乎住着一只小怪兽,驱使他只会搞破坏、完全忘记人类本性的小孩,我心里充满了挫败感。甚至觉得,做优秀的自己,与做孩子的妈妈,根本是两个不相容的命题。
效率、管理、计划、目的、内驱力、产出统统都不能在育儿中有任何体现。陪伴幼儿,就是一个晃晃悠悠、没有必须目的、没有严格计划、充满随意性与变动性的过程。甚至,当妈妈的要有意识地提醒自己,要坚持去目的化、去管理化,因为,任何的目的与管理方式对于孩子的天性释放都会是一种束缚。
(四)
现在,我的“母龄”已接近五年。再回头来读这本书,有了第三重体会:在如何做妈妈和做自我之间,之所以是平衡,不是取舍,是因为不破不立。唯有完全的打破原来的生活平衡与原有轨迹,我们的生命方能进入下一层级:以慢为快,事缓则圆,平常心看待成败,幸福的真谛,是回归生活本身。
在这本书里,龙应台写二胎之间的矛盾,从安安对飞飞的对立,到两兄弟挨打时抱在一起;
“什么?”妈妈以为没听清楚。
“我气他。”
挂着一身破布的老二从妈妈腿后钻了过来,挨着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来。”妈妈说。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连声说:“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两手环抱着哥哥的头,把整个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声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抱成一团。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气。
写到安安教给她的,对于幸福生活的理解: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说:“妈妈不快乐!”伸手去揽那小小的身体。
小伙伴却站直了身子,摸摸妈妈的脸颊,正经地说:
“妈妈不要不快乐。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母亲像触了电似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安安很快乐呀。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妈妈抱着头坐着,好久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她其实在倾听那草丛后面小溪淙淙的流声。那不说话、不讲理论的小溪。她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草,牵起小伙伴的手,往溪边走去。
“我们去找爸爸,”她说,“他一定在捡柴。”
体会孩子们对于神灵、对于信仰的思索: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读到这些片段,你能看到什么?
我看到的,不仅仅是龙应台所描写的孩子们的稚嫩言语、可爱举动,我更看到了,她在用孩子的视角,写出对于生命中诸多终极问题的发问:我们要如何对待身边的亲密关系、重要他人,我们要如何选择自己的信仰,如何面对人生的禁忌?
所有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孩子们在探索自己的未来,更是她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在努力探索这些深奥命题:亲情、婚姻、伴侣、信仰……
而这种探索,当我们选择做自己、努力提升自我时,是会被工作的快节奏、管理的模式化所淡化的。只有当我们慢下来,努力与其他人建立联系时,这种探索才会慢慢从心底凸显。相较于做自己时那些可以量化的成绩与结果,这种虚幻的、无实质的、不确定的探索结果,我以为,才会让我们更接近生命最本质的意义。
所以,对每一个需要面临自我与母亲身份平衡的女性,我都建议你来读读这本《孩子,你慢慢来》。它是新手妈妈的入门之书,也是成熟妈妈的回顾之书。它会让我们每一个人明白,当妈妈,我们也需要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