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东疆的历史长河里行吟
5、车师之舟,在河之洲
我没有选择去参观玄奘法师曾高吟法号走过的高昌古城,而是踏着大诗人杜甫的《前出塞九首》中的步履,“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选择了风格相近、历史更为悠久的交河故城(早高昌故城约百年)。
交河故城位于今天吐鲁番市以西十三公里的一处岛形台地上,最早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中的车师前国的都城,因有戈壁上的两条河流在这里相交,所以叫“交河”,故城是公元前2世纪至5世纪由车师人开创和建造的,在南北朝和唐朝达到了鼎盛,唐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就设在交河故城(后迁移设到龟兹)。后来由于战火连年,交河城毁损严重,至元朝晚期,交河故城逐渐衰落,终于被弃。
故城建在一个自北向南的黄土地上,远远望去,一片裸露的黄土色调,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就会与旁边的荒漠融为一体。
正是初夏,吐鲁番盆地却已在烈日的炙烤中,让人似乎全无气力,道路贴着黄土台地蜿蜒。在45摄氏度的高温中,我踽踽而行,似乎想去贴近杜甫当年来到交河城时的那份心境。
然后,魔术般地,视野里出现了一片苍郁的白杨树林,在一片荒寂中点亮了人的眼睛。绿林之下,清浅的雅尔乃孜河缓缓安流,从容优雅地仿佛如一位贵妇。沿河行,河水怀抱的高高台地上,便是交河故城。
交河故城如赫赫巨舟,在河之洲,静静地停泊着。它船头昂起,朝向西北,船尾渐沉,倾于东南,南北长1650余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高30余米,周围高岗为墙,笔立如削,壁垒天然。
在这唐代的故城里,一路行走,让想象力在这片废墟上生长,它曾经是如何地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吧。忽然间,我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众多边寨诗人经过交河城时,总要大发感慨,比起地上方城的金汤之固,这座水上漂泊着的城池更像是车师帝国命运的隐喻,也更能勾起心忧国家的诗人们对于前途的喟叹。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而交河这艘巨舟,从建城的一开始,就注定要承载起家国的命运,哪怕它过于沉重。
受环境影响,古代西域筑城大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以生土为原料,挖地成院,掏洞成室,夯土为墙,屋宇多为两层,临街不见门窗,穿巷方见大门,交河故城便是以这种特色的建筑方式进行筑造。交河故城现存遗址,大体为唐代遗存,是其昌盛时期所建之规模。
由于吐鲁番独特的干热少雨的气候条件,虽然比较有利于文物的保存,但泥土制的建筑经过风沙侵蚀,大多只剩下坍塌的断壁残垣和散落的瓦片废石。尽管残破如此,故城内建筑遗址,依旧寻迹可辨,官署区、校兵区、居民区、佛教建筑群和墓葬区等部分,规模宏大且功能分明,如今游人至此,仍可走街串巷,登堂入室,上下瞭望,让人颇有探幽访古、寻真觅迹的兴致。
与自然景观不同,历史建筑遗迹往往被神秘的光环所笼罩,时间的沉淀赋予了其历史厚重感,越破败越古老,越古老越沧桑,越沧桑就越神秘,交河故城正是如此。
从南门走进故城,有一条游览主道,直通故城中心。城东南为衙署、官邸区,据考证,在此区域内,那座全城唯一砖瓦的有着地上地下双层的气势宏伟的宅院建筑,即是唐时曾经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
晨昏之时,交河被霞光映亮,河水潺湲,滋养着故城。春夏之时,雪山融水注入河中,河水暴涨,足以使妄图强渡的敌军人仰马翻。等到秋冬,河水平静时渡河,也只能半渡,而河流长年切割出的天然峭壁,仿佛城墙高耸,不可登攀。即使敌人攻进了城中,也只有逼仄的空间,这令许多庞大笨重的攻城利器无用武之地。狭长街道仿佛战壕,临街的土屋墙上找不到门窗的痕迹,蛛网般的巷陌不经意地岔开,这一切,似乎有意让进入此城的不速之客摸不着头脑。
车师人坐拥着交河城天然的屏障,如迷宫般的布局,以为他们可以在此获得岁月静好了,然而从车师人定都交河那时起,战争依旧如影随形。
自古以来,许多统治者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发动不义之战,使得一座座像交河故城一样的曾经繁华的城池遍地狼烟、生灵涂炭,人们如同草芥、流离失所,困苦不堪,城池也最后变成荒野废墟,只留下残垣断壁的悲壮和无尽的悲凉和哀怨。
唐朝边塞诗人李颀的一首《古从军行》深情的悲歌中,就描述了这样全面的场景:“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一行行诗句,如同一行行凿穿历史的光束,投射在交河故城的那一幕幕细节:
白天,士兵登上高高的交河山城,观察远处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黄昏,为了饮马他们又要下到交河,士兵随身还带着做饭和报警两用的行军锅(刁斗)。晚上风沙弥漫,一片漆黑,在风沙昏暗中只听到刁斗被沙砾敲击的凄厉声,如同在去往与乌孙和亲的路上的汉代细君公主弹奏的琵琶声,琴声幽怨、如泣如诉。
旷野里云雾茫茫万里不见城郭,四处雨雪纷纷笼罩着无边的沙漠,鸣叫的胡雁夜夜从空中飞过,士兵个个眼泪双双滴落。听说玉门关已被挡住了归路,战士们只有追随将军拼命奔波,年年战死的尸骨埋葬于荒野,换来的只是西域的葡萄送往汉家天子。
诗的笔触充满了哀怨和悲怆,诗中描写的交河城的景象是多么肃穆和凄凉,人们的生活是多么困苦、沉重和无奈!可以想象,处于连年战火的交河城又是怎样地被毁坏成一堆堆沙石、一坡坡黄土,在历史的狼烟中走向湮灭。
现在的交河故城已荒寂无人,但是时光却恰恰留下了它依旧可捉摸的面容。唐代的建筑遗迹和格局几乎完整地保留至今,那些残墙断垣,依然可以勾勒出曾经的屋舍俨然、巷弄井然、寺宇堂皇。在交河故城中,时不时,你会与过去不期而遇。
车师前国曾是佛教立国,当时佛教盛行,所以交河故城保留了非常浓郁的佛教色彩,至今在遗址内还能看到大量的佛寺、佛龛、佛塔等佛教建筑残垣。主干道直通城北部最高处的一座建筑,就是全城的最大佛寺,寺庙的地势和用地也甚于官署区和民居区,从这种建筑布局里再次见证了信仰在车师人心中的无可替代。
佛寺门前佛塔犹存,登临佛寺的高点可一览交河故城的全城风貌。放眼望去,故城里各种建筑星罗密布,高低错落,残破并不影响故城的曾经的辉煌和壮丽,在烈日的阳光下,空旷的故城显得更加神秘。
寻访历史古迹总会让人感到血脉膨胀,登上这高高的交河故城,我仿佛登上了即将远航的巨舟一般,出于尘格,荡怀远思,浮想联翩,自己与这几千年前的西域时空产生了某种联结,似乎一瞬间,仿佛看到人们还在其中生活。
那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城市。守城的士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白日登山,黄昏饮马。城市中繁华喧闹,人声鼎沸,市井往来,熙熙攘攘。商贾云集,操着各种语言的客商来到这里休整,然后转道东来或者西去。衙署内官吏为各地客商办理通关文牒和各种公务,厚厚的文书档案堆积如台。寺庙里僧侣们在忙着各种祭祀和法会,街巷里传来的晨钟暮鼓之声清晰而又漫漶。寺庙上部温和慈祥的菩萨金身慧目,接受着众生的跪拜和香火的朝奉,也化解众生的烦忧。
士兵、商人、僧侣……数百年间,形形色色的人从这座古城经过,这座依然全副武装的城池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总在提醒着路人,边塞的愁云惨淡和杀气腾腾。
佛寺往前走,在故城最北端是大片的墓葬遗址,我不敢行至那些墓地区。别笑,因为我也害怕古人的孤魂。而令我最不解的是,在城中的衙署区也发现了两百多座婴儿墓葬。
对于一个人口不足7000人的车师前国,为什么那么多集中的婴儿墓,古车师人为什么要把婴儿集中埋葬在官署区?我心存疑惑,是可怕的瘟疫?是残酷的战争或者还是活人祭祀?面对数量众多且集体死亡的婴孩,不由得让我想起《西游记》中的比丘国,书中写到唐三藏法师在前往西域求取真经的路上曾途经比丘国,当时的比丘国国王受妖道蛊惑,要用一千名男童的心肝做药引,用来延年益寿以求长生不老。
考古学家翻遍史书,也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记载,因此关于婴儿墓葬的成因也众说纷纭。后人无法说清,我也始终无法理解,而我希望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残忍的猜想。
时光荏苒,故城之下,几度夕阳,而我与那些曾经的故城人们,却相隔千年了。
交河故城依然如同一艘巨舟,在河水上静静停泊。游客在巨舟的怀抱里,穿行,而我的心里,想象着一千多年前诗人们心中的交河故城,不独有杜甫、李颀,还有许多诗人,曾经来到过、眺望过、梦想过这里,随着他们心系的人,“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岑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谁堪离别此,征戍在交河”(孟郊《折杨柳》),“交河一万里,仍隔数重云”(李元紘《相思怨》)。
在那里,交河辽远、荒寂,是征人白了的发,是春闺断了的梦。交河已不止是交河,是人们关于边关连天烽火的想象,是征人马革裹尸还的悲壮热泪,是呼雁对酒醉卧沙场的豪情,它以饱经沧桑的面容,在黄昏时分的盼望中,化为唐诗中的一个个印象。
然后,真正的交河故城在日月行替中渐渐地化为废墟,诗歌里的交河故城却一辈辈的,在游子的吟诵中被追想。
交河故城,古人已去,故城依旧在,或许是不朽的。
文/风过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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