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

时间就像一个不熟练地鞭打着陀螺的小女孩。

有时候,打准了部位,越转越快;有时候,打落一个角,踉踉跄跄。

曾经我以为,我就是那个小女孩。我并不在乎别的孩子嘲笑我技术不精,我只是格外享受偶尔那几次幸运女神降临所带来的欣喜。

阿妈总说我比男孩还野,小姑娘跳跳橡皮筋就好,玩什么陀螺。爷爷最疼我,把自己的宽皮带改成了窄皮带外加一条皮鞭。阿妈抱怨,“阿爸,你不打算转交给老战友遗孀了啊?你看看我胳膊上的疤,六岁那年你拿它抽我也不准我啃一个角充饥啊!”

外公微微一笑,“你为的是物质的,小芳为的是精神的。缺少物质,咬咬牙,你看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缺少精神,你看看为什么中国落后挨打了100多年?三根粉笔换了小赵一条命,唉……值。”阿妈回了一个笑容,端着脸盆去厨房择菜。外公抚摸着我的头问道:”你晓得了哇,小芳?”一缕炊烟托着一股饭香,随着目光钻进腹腔。我点点头答道,“外公,我想吃草莓。”

每次外婆从小洋楼后面绕回来,总会捧着一小篮红色的小陀螺。为什么轮到我,就只有一排白色小花在风中摇曳?唯独腥红的,是落日,矮矮地挂在一间黑瓦小平房之上。我踩着影子转过身,影子却没有随着我一起旋转。从身前,落到了身后。

我和她的视线,各自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丛,汇集在把大地劈成两半的小河上。四月天,沉沉地盖满田间,挤出阵阵芬香,却盖不住孩子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一条鲫鱼跳出水面,把自己当成鲤鱼般,痴想着跳上房顶,随着炊烟袅袅升入天堂。

那时候的出生女孩,十之三四叫卫红,另有三四叫红卫。她总是像探讨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般,严肃认真地跟人解释她姓魏,魏征的魏。小学生们并不认识魏征,听腻了这个无聊的名字,干脆唤她假卫红。我不知道她更多是自羞气恼,还是不屑一顾。后来渐渐地,她不再辩解,只是埋头读书。

我又跟男孩子们野了一年。我想他们愿意跟我玩的原因,一定不会是我的技术,而是希望试一下抽击陀螺时,皮带异于麻绳的手感、声响和快意。一下课,我便在他们的簇拥中,挤出教室。

麻绳坠地是“啪”地一声,而皮鞭则是先在空气中留下一声“唰”,再落地留下一声“嗒”。被麻绳打屁股,三天就过去了;而皮鞭,两周内能安稳坐下就是奇迹。再加上皮鞭窄,更容易击中目标位置。

但也正因为如此,不出一周,总要消耗一个陀螺。稍有不慎,手腕多抖些许,皮鞭即可撕下木块的一个角,使之失去平衡。有时候,整个陀螺被击飞,落在满地任何一块碎石上,便撞舍了螺钉,更有甚者,如那田地般,一分为二。空气凝固在旁观者的鼻息,眼神聚焦在坏了事儿的孩子手上。

每当此时,我就会学着外公的口吻,冲大家说:“玩得开心就好,重要的是精神被延续下来了。”其实我并不懂“精神”是什么物质。但那样说话时,其他孩子们崇敬的眼神,让我体会到不可言喻的满足感。

我一路小跑,冲回教室。书包侧面的口袋里,还有两个备用陀螺。身后有个孩子兀自笑道:“精神病,神经病。”南方不分前鼻音后鼻音,精神神经发音一模一样。拳打脚踢很快就盖过了他的声音。

午间半空的教室,留在座位上的女孩们交头接耳,唯独她低头握着铅笔。我摊开手,把载着陀螺的掌心推到她面前,冲她复述另一句,外公一边替我制作陀螺,一边保护我不挨阿妈骂时学来的话,“该学的时候,就专心学;该玩的时候,就专心玩。”

她并没有抬头,耳朵脸颊却涨得通红。我不明白为何她的手颤抖到把铅笔折断,我好心邀请你,你不理睬我,外头可有一堆人等着呢。

刚刚挨打的孩子大声哭着,抹着眼睛。白色的袖管上,并没有泪珠来溶解沾满的灰尘。只是这样嚷着被老师听到不好,我便把陀螺和皮鞭递给他。他立刻换上一幅笑颜,蹦起身,没拍灰就弯腰,用两指捏住陀螺,用力扭动。

陀螺歪歪扭扭,如醉汉般来回摆动。他扬起皮鞭,用力抽去,并没有接触到陀螺。烈日穿透白衣服,像X光一样在他背后印出了一道血印。他没来得及真的流出眼泪,皮鞭已被魏红抢去。

左手持陀螺,螺钉向右。皮鞭的一头,垂直对齐螺面,左大拇指压住。右手持鞭,沿着螺钉往上再往前绑两圈。拉拉紧后,慢慢往上绕圈,直到皮鞭像蛇般缠住了半个陀螺。皮鞭还剩20厘米荡着,右手无名指和小拇指夹住另一头,大拇指压紧。旋转手腕三次之后,皮鞭在小拇指上绕了三圈。拉伸勾紧,把剩余的皮鞭沿着刚才中断的地方,绕完整个陀螺。松开左手,陀螺持在右手,手背向上,螺钉向左。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伸直右手,前后摆动。一下,两下,三下,松手。

陀螺倾斜着落下,在地上画出大半个完美的圆圈。随着螺身慢慢挺直,又有一个个更小的圆圈印入每个孩子的脑海中,恍如一个同心圆,又似一株螺旋藻。随之紧凑的“唰、嗒”两声,陀螺微微跃起,竖直降落,旋转得更快了。

正午的阳光下,陀螺如钻头般研磨着自己的影子。只有虫鸣,没有半丝人声。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她丢下皮鞭和一句话,“不学习就算了,连玩都不会。”那个男孩还以为是在说他,一时想不起背上火辣辣的伤口,更忘了回家还要二次受伤,顶回了一句“神经病”。

孩童的时光很快耗尽。直到外公去世,还是没找到那位遗孀。葬礼过后,按习俗,我们要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烧一张床和日常用具。我把窄皮带和那条皮鞭一起丢进了火海。天上能看地下更真切,他定能搜寻到那位找了一辈子的赵太太。

由于对逝去童年的留恋,我中考填报了幼师。如愿考上师范学校,闯出家乡小镇,在外乡辗转多年,终于回到市区定居。生活天翻地覆,好的坏的,一切都如外公般离我而去,又如我自己般离一切而去。唯一常伴自己的,只剩乡音。

疫情稳定,城市解禁,女儿也该闯出这个小家了。有一天,她会回来短短停留,充充电,而我也该回家去探望阿妈了。

40多年的风雨,偏远的故乡一尘不染,一成不变。我踩着红色高跟鞋绕道屋后,白花结成了鲜果。绿叶,白顶,红身,黄底。把它们一颗颗拔出湿润的土壤,不在乎溅在鞋面上的泥泞。

起立转身,河边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大声呼喊着“小芳”。

打开朋友圈,封面上是我和女儿的古装照,一人持伞一人持扇,分不清年龄备份。下面有两张魏红的照片,配文:她竟然还记得我,泪目了。

白底布鞋黑裤子。花哨的衬衣,只有老外和中国农村父母会穿。满脸皱纹和灰白斑驳的头发。有人留言:这是你在菜场里卖现杀活鸡的嬢嬢吗?

我走近河岸,隔着小河望着魏红。她脚下红色塑料盆,长期承受河水的重量,因过度拉伸而泛出一道道白纹。我说我一会儿过去她家,便转身绕回厨房。把草莓倒入水池泡上,最大的那颗竟有成年的我的掌心那么大。握着它,就像握着儿时的陀螺。

没有水龙头,没有微波炉,没有煤气灶,还需去河边打那泛黑的水日用。整个屋子与40年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更陈旧了。

她侧着脸,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要是我也去幼师班,就和你现在一样开心了。

那时候,每个班有两个名额可以参加师范考试。我根本不记得另一个名额是谁的了。

她继续说:如果那时候你没考上,我就去了。可不如我用功的你考上了,我不能去,所以我上了重点高中。可那以后,成绩越来越差。第一年没考上大学,阿妈说你再试一次。我说,再试一次,家里更要受我拖累了。

高考失利后的她,精神崩溃,进了神经科医院,那个男孩的骂声,不幸兑现了。我不知道是曾经的我给她的压力太大了,还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我想起中学英语课本第一句,“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留下两滴泪,一滴给外公,感谢他的宽容;一滴给魏红,怜惜她的好强。如果她当时的成绩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想,如果她的自尊心没那么强,她的世界就不会如此悲惨。

出院后,年轻的她也试过去纺织厂上班,可是这病反反复复,不可能痊愈。

而如今,全部家产就是那块自留地。她说,相依为命的阿妈快干不动了,等她老了,死了,不知道自己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

落魄如此的她,仍在思前想后。我在心里劝导她,你为何如此瞻前顾后,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前途一定比盛开的油菜花还灿烂。可我怎么开得了口?

时间就像一个不熟练地鞭打着陀螺的小女孩。原来,我们自己,就是那个陀螺。小女孩长大了,放下了手中的鞭绳,陀螺再也不会转动。更不幸的是,小女孩一个失误,陀螺也许就彻底毁了。一个失误,小赵没机会活成老赵;学霸魏红,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平时的魏红,用她阿妈的话来形容,就是半疯,今天却格外清醒。她说要送送我,路上我们可以再白话(聊天)一会儿。没走几步,两个乡里人路过,她转身便逃。

我追上去,好想从背后搂住她。可我不敢。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十遍、二十遍……

她挺住了脚步,侧过身,眼神停留在我身后的天际。我掏出那颗大草莓,放在她手里。一股暖流随着脖子,涌出鼻尖。我努力把它克制在眼睑之下。

“你的陀螺打得真棒。以后,我们不止一起学习,还要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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