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记

朱砂记

第一章

朱先生,姓朱名先生。当初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他比那个双胞胎弟弟早出来,所以他就被取名为先生。

因了这个名字,学校里的同学笑话他,叫他“大辨(便)先生”。就连老师点花名册的时候总要在他那里顿上一顿,睁大眼睛,掩饰笑意,然后清一嗓子:“你?你叫先生?!”他支支吾吾地瞥过四周的笑得合不拢嘴的脑袋,点了点笨拙的脑袋:“嗯——是——先生……我叫先生,呃……不不不,我的名字是先生……俺妈给起的。”哈哈哈哈,课堂上又是一阵哄笑。一个大胖子男生脸涨得通红通红,高举着手自告奋勇:“老师!老师!我知道,他叫大便先生!”朱先生不说话了,一屁股坐下去,赶紧拿起本书装作看书的样子。“嘿?他哭了!哈哈!你们看——他是哭鼻子鬼!”刚才那个大胖子又起哄了,朱先生又气愤又无奈,转身跑去厕所。

“妈,我能不能改个名字呀?”朱先生央求着在院子里喂鸡的妈妈。

“啥?改啥名字?!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门道呀?!不要瞎琢磨!”妈妈不理他,“待会儿记得给你弟弟做饭吃啊!我还得去地里割草……”

没人知道什么原因。从此,朱先生就落下了“局促”的毛病。

家里离村上的小卖部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可是每回妈妈要他去买调料时,朱先生千般万般不肯去。他推说要去喂鸡,妈妈骂他:我才喂过,怎么又要你去喂了!弟弟后进拉着哥哥衣袖装哭:我要去小卖部买水枪!朱先生头也不抬:不行!在家里呆着!

他连厕所也不敢去上了。非要等到同学们都上完厕所回来后,他才敢跟做贼似的溜到厕所里,再迅速地返回教室。

吃食堂时,他胆小怕生,也怕熟。于是,他左思右想,想到个好主意——不在食堂吃饭了!只在学校里的小卖部里买面包方便面吃。

新分了班,他不敢抬头去看同学老师。只能盯着地面沉思。

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字叫春花,长得很是水灵,头发黑,皮肤白,嘴唇红,牙齿齐,身量好。尤其是她总是扎起个大辫子,上穿白衬衫,下穿黑短裙,再穿一双白球鞋配白色小短袜,镶蕾丝边的那种——这模样迷倒了学校里的全部男生。男生们一下课就准会问:哎?你知道春花在哪儿吗?

春花从楼下走过,趴在楼上栏杆上的男生们尖叫起来,嘿!

朱先生也暗地里喜欢她。他常常在梦里牵着她的小手,他甚至闻到了她的白色衬衫的汗水的味道,甜甜的,闻到了她的洗发水的味道,香香的。

可是,他不敢。不敢上前搭讪,不敢去牵她的手,甚至不敢去闻她走过时飘散在风中的味道。她是怎样的无二女神呢?比嫦娥清纯,比西施可爱,比七仙女美丽。他是怎样的凡尘俗子呢?瘦得像个畸形的行走骨架,皮连着骨,骨连着皮,哪里来的肉呢!简直是锅包皮!可怕的瘦还不行,还眯眯眼小眼睛,那眼贼小贼溜,老是一紧张就骨碌碌地乱转,地上的弹珠一样,让人看了直觉他是猥琐的屁孩儿!将来恐怕要步秦侩或者西门庆的后尘!

夜来了。天边挂的一只云狗已经慢慢飘走了,变幻成不知名的形状,那彤红彤红的霞彩稀释成了淡淡的白色,里面的黑色又越来越浓,几颗落寞的星星不情愿地露出了眼睛。打谷场周围的杨树、梧桐树剪出了森森的戴尖帽的幽灵的侧影,出去觅食的母鸡们陆续回了笼,有的跳到了院里的大杨树树杈上,有的蹲在了厕所边的疙瘩角落里,有的窝在狗窝里和一条黄毛幼狗作伴。炊烟升起来了,窗户亮开来了,饭香飘出来了。此时整个村子仿佛被施了平静安详的魔法,比白日夜里的任何时候都要更通人性更给人慰藉。

可是,朱先生心里出了奇地慌,心慌意乱,七上八下,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开始怀疑活着的意义。他悄悄溜出了院子,溜到了远处的打谷场。

打谷场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麦垛,小土丘似的,戴着镶了星光的草帽子,铁一样杵着。真是石头心肠!朱先生号着嗓子哭了两三个钟头,那麦垛竟连一丁点隐晦的同情心也没有!这时,天上的星星淡了些,半空中飘着些雨丝下来,麦垛蔫了下去。蹲坐在硬邦邦的地上的他靠在麦垛上的背也湿答答的,雨水和着他的泪水流到他的嘴唇,流到他的嗓子眼儿,流到他的胃里。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干呕,把口水都吐干了。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灰色塑料雨衣,赶了一群咩咩叫的惊慌的羊群走近了。一只小羊睁圆了好奇的大眼,伸出嫩嫩的小红鼻子往朱先生这边凑,呼哧呼哧地微微呻吟,仿佛像要探知这蜷缩的一团“东西”到底是何物。那中年男子用狐疑的眼光盯着朱先生看,眼里突然发出狡黠的光,又摇摇头招呼那小羊—— 哎?你这孬羊羔咋恁不听话哩!过来过来!咱回家!那小羊犹疑着撅着滚圆的屁股跑向了大羊群。

朱先生羞愧难当地慢慢抬起头,圆脸涨得通红,两行参差不齐的鼻涕耷拉下来,这才发现那男子和羊群早已走远,连背影也看不见了。远处雾蒙蒙白惨惨一片。

雷声响起来了。大了大了,近了近了。开始是试探性的几道微亮,后来大大的闪电出现了,有像宝剑的,有像树枝的,有像旱地的裂缝的,有像火树银花的,有像村里那个臭无赖额头上的老疤的……朱先生伸直了短脖子,仰起头看得痴了,竟忘了老师教过的打雷天要避雷之类的话了。一只乌鸦嘎嘎地聒噪着,从乱杨树杈里扑腾出去,猛地把朱先生拉回了现实。呀!娘要嫁人,天要打雷!打雷天莫要在室外逗留呵!啥烦恼能比命还大?!我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喝碗妈做的酸辣姜汤,简直比得了宝藏还高兴呢!

他立马站起来,快速地拍拍屁股拧了拧衣服头发上的雨水,飞快地向家的方向奔跑。

提起来这老妈牌姜汤,那可有的说哩!妈妈先是把老姜切成丁碎末,小青葱切成细段,朝天椒切成极小的末粒,然后把油锅热上,姜末、葱末和辣椒末统统放进去炝锅,再放进去盐、十三香等调料,立刻地房间里就弥漫着辣香的气味,等味道出得差不多了再倒入适量事先准备好的热水,此时把锅盖盖上,等那水烧得滚烫滚烫的就可熄火开喝了。出锅后,老妈总要放些许陈醋,这样使得汤又辣又酸,好喝不贵。按理说姜汤出锅后就该趁热喝的,但馋嘴猫儿可得仔细着,一个不小心就会烫得满嘴是泡,保准下一顿饭难以下咽。他就常常得等个五六分钟,急得妈直跳脚:“你这兔崽子!再不喝姜汤就凉了!给我快点喝!喝完了出热,出了热就不生感冒了!”那美味姜汤真是喝一次记一辈子啊!

他的口水不知不觉充满了嘴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舌头舔一舔竟是咸咸的。雨声越来越大了,滂沱的一盆盆水像是仙女倒洗澡水一样滚滚而下,那雷电也是加紧加大了。黑漆漆的天幕直卷走一切,大杨树没了,麦垛没了,麻雀儿没了,黄土地没了,朱先生奔跑的圆滚滚身影也只剩一团动着的黑色了。

“你这孩子恁不懂事啊?下暴雨打雷电你还往外跑啥啊?身体淋坏了可咋办?看病吃药不花钱啊……”妈妈推开瓦房里的一个布帘隔断,端着一碗冒热气的姜汤走了进来,嘴上功夫可没闲着。

朱先生半靠在一张布满了蛀虫眼儿的木制小床上,一床露着发黄的棉絮的碎花布面被子裹着他脖子以下的部位,仔细看去那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他的一双布鞋躺在坑洼地上,孤零零地渗出浑浊的水和泥。弟弟后进坐在床的另一头,两条赤裸的细细小腿搁在床沿上晃呀晃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作出努力憋住笑又憋不住的滑稽样子。

朱先生接过来那碗姜汤捂着,手掌变得通红,心房的位置也暖暖的有股热流涌动。那姜汤真坏!把他的眼睛都熏得热乎乎的,湿答答的。他赶紧埋下头咕咚咕咚喝完了姜汤,酸辣酸辣,和和美美,真好喝。觑着眼,他见妈妈似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而旁边的后进也挤着脸咋呼起来:“妈——妈,我也要喝姜汤!你偏心!锅里估计就剩凉汤底儿了——"

“你这孩子!锅里还多着呢!恁俩都管喝饱!来,你跟我去厨屋去喝”

后进慢吞吞地蹭下床沿,踢拉一双大了半截的深蓝色塑料拖鞋,跟着妈妈后面走。掀开布帘走出去的前一秒,他飞快地扭头朝先生做了个鬼脸。那模样龇牙咧嘴的,要是搁平日里,朱先生早就踹他一脚了。可是现在,他就像蔫儿了的茄子,连头也抬不起来,更别说扭动枝叶了。朱先生鲶鱼一样滑进了被窝,只露出脸,哼哧哼哧的呼噜声不一会儿便响遍了屋子。

“妈,你可不能偏心大的,不管小的呀!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我这边肉少吧?”后进嘟着厚嘴唇,和他哥先生简直如出一撤的厚。他心里明白其实妈妈是偏心他的,但他觉得有必要时时把这一信条重申,免得先生那小子“后来居上”。厨屋一角堆着的湿木柴引起了他的注意,湿木柴上面是掀了顶的灰不溜秋的碎瓦。这屋子漏水得厉害呀!

“孩儿啊,有个事儿你不知道……为这事,我们一家就是一辈子亏欠了你哥啊!一辈子都耽误了他!……”正在择韭菜的妈妈低头哽咽,突然又陷入了沉思,魂儿被勾走了似的。

一辈子亏欠?什么事情能有这么大的分量?难不成我每天都要对先生点头哈腰、才算还了他的恩情?这世上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么!

后进越想越气愤,在妈妈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撇了撇嘴唇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天空上飘着雪白的棉花糖,棉花糖里一定住着美丽的仙女。要不是有仙女的魔力,那细丝丝儿的雨怎么会那么媚人!那冷飕飕儿的雪怎么会那么可爱!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一个像仙女那样美的女孩!那才倍儿有面子呢!

“妈,你为啥这样说啊?我们咋欠先生了?”

“唉”,妈妈用皲裂的手背抹了抹眼泪,低声呜咽,“当初生你俩的时候,脐带缠在了一起,接生婆说这俩孩子必须选一个。我和你爸咬了牙说选后生的那个吧……等我醒来,他们才告诉我,你哥当时小脸铁青,都没呼吸了,幸好当时路过的一个看诊大夫进来瞧了瞧,又是拍又是打的,各种法子试遍,把你哥给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说这是不是我们这一家亏欠你哥的?”妈妈停下了择韭菜的手,转身走到屋外,斜倚在木门上,一言不发。

突然她的衣角动了动,手心感到一阵温热。“妈,我以后再也不欺负哥哥了。”后进拉着妈妈的衣角,小手放在妈妈的大手掌里。

“好孩子。”妈妈欣慰地笑了。

第二章

朱先生上小学六年级了。马上就要升初中了,这一年太重要了。

他慢慢地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当村里的别的小孩在土墙上“飞檐走壁”的时候,他在读书;当别的小孩在对美女吹口哨嘘嘘的时候,他还在读书;当别的小孩斗殴打群架的时候,他还在读书……总之,他下定决心读出个名堂来。

他觉得既然读书,就要读出个样来;既然学习,就学出个样来。也许我很丑,但是我很聪明很勤奋,我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他每每这样提醒自己。

夏天又到了,空气里混合着冰淇淋、老冰棍和碎冰的香味和咔吱声。街角的小卖铺在招手在歌唱:这里有和夏天百搭的各种冰饮!快来啊小伙子们!可是,路边的杨树蔫了,田里的野猫发情,院子里的黄狗无精打采,一切又像是没有生机似的。

每天晚上回家,他的书包里就塞满了卷子,语文,数学,英语,自然等等。晚上,就着屋里那个蒙了蜘蛛网的昏暗的白织灯,他一笔一画地做卷子。时间仿佛在他四周静止了,空间也仿佛扩展到整个未知的宇宙,时空凝固而流动,所有的感官化为神奇的触角,这触角延伸至知识的各个领域,贪婪而满足。

“先生,你还在做作业啊?”布帘隔断的地方传来妈妈的声音,“都快十一点了,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好,我知道了妈,你先睡吧。”

先生扭头看了看在床上已睡熟的后进,心里涌出一股清热的感动。后进这小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段时间突然变得懂事乖巧,不再耍小性子为难自己了,甚至有几次红着小脸叫“哥”。不过,这样的弟弟真好啊,真希望我们这家人一直这么和谐融洽。

先生扯了扯嘴角,露出傻呵呵的憨笑,继续写那小山似的作业。

第二天,班主任又表扬先生了。课间的时候,班主任左肘夹一本小学语文书,装出浑厚而神秘兮兮的嗓音喊道:

“同学们,注意了!这次我们班的期中考试朱先生又考了第一名!别看人家名字奇怪,人家的成绩可比你们好多了!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哈哈哈哈……”同学们爆发出了哄笑声。先进尴尬极了,只得装出附和的笑容。为什么大家不接受我?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努力?难道是因为我不够优秀?还是因为我不够合群?

他的心里想哭,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因为他知道:他若是哭泣,那些人更有理由嘲笑他了。这种痛苦,就像尖针扎在他的心口,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逃避现实,可是却不得不接受和忍受。

放学后,他去找教自然课的老师:“老师,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天为什么是蓝色的?人为什么会哭?世界上有没有外星人?有没有人拥有超人能力?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命运?命运是什么……”

“停!先生啊,你的这些问题都很好,只是老师的学问不够好,老师也不明白呢。可是,我相信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找到你的答案的。现在呢,我们先把课本上的东西学好,好不好?”老师背靠在皮椅上,翘着二郎腿,他的眼睛后面传达出不耐烦的讯息。

“好,好,好的。”先生鼓起勇气抬起头,绝妙地掩饰了失望,转身走出办公室。

先生百无聊赖地走向学校大门口,准备回家了。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先生”,原来是他的语文老师。

“你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你很优秀。中国有一句古话你知道吗?叫做'厚积薄发',你就是这样的。老师相信有一天你一定大有可为,先生,老师为你骄傲。加油。”

先生的眼眶湿润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嗯,老师,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天啊!老师竟然表扬我!老师竟然这么喜欢我!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的话,我一定也可以有自己的命运!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可以自己书写的!

他高兴极了,不禁蹦蹦跳跳地哼出小曲儿来。校门口有个梦中的身影,春花!她美丽可爱的身影印在了先生的脑海里,而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你好……呃……我叫先生……不不不,是名字的先生……呃……”朱先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通红,双手不住地来回扭来扭去,像是极度躁动的蛇,而他的眼睛只盯着春花白得发亮的帆布鞋看。

等他再抬起头来,春花的背影已经在学校一个帅哥的自行车后座上了。他们的身影映衬在夏日的余辉里,显得那么和谐那么般配。先生不禁唾骂起自己,心中百般懊恼无奈,他恨自己有丑陋的外表,更恨自己有敏感纯洁的灵魂。倘若他外表和内心一样丑陋,也许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可现在,他连恣意的机会都没有——那灵魂将一直主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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