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3

                    浮生一日

四点十分,我把做好的小金鱼放下,忽然间听见远处铜管奏乐,大鼓轰鸣,孩童欢呼。遥远的暮色里,突然飘荡起回忆的梦呓。世界变得摇摇晃晃,真假难辨,就好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我知道回忆的丝线正在黄昏的困乏里交织成罗网,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有意跌入这回忆所设置的精巧陷阱里。

物理课上,父亲突然顿住,带着着迷的神情侧耳倾听吉普赛人喧嚷的奏乐。那是吉普赛人第二次来到马孔多,但我早已从父亲日常似是着魔般地喃喃自语中寻觅到了吉普赛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明证。他们欢闹喧嚣的鼓乐似乎是带着魔咒的召唤,父亲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带着我们跌跌撞撞地去探访吉普赛人的又一次到来。我还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落到那个巨大的冰块上,像是星辰散落其中,父亲以一种无比严肃的神情把手放在冰块上,并庄严宣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那一瞬间,我似乎又看见了因冥思苦想不眠不休好几天而形销骨立的父亲在饭桌上向我们宣布,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橙子,冰块,以及后来的炼金实验室,回忆的圈套牢牢相扣,让我想起了父亲的种种古怪痴狂。

不再去想,我路过厨房,去拿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站在一旁等待的时候,我想起多年以前蕾梅黛丝还在的时候每天都会端着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来到作坊里看我。我又想起庇拉尔•特尔内拉曾经用纸牌算命并告诉我,当心嘴巴。就是在那一天,我喝下了一大杯被人加了足可以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咖啡,可是我没有死,“当心嘴巴”,这一预言也出现在停战日的前一天,但仅仅是为了嘲讽她的预言,决定自杀时,我没有让子弹从下颌穿过,而是从心脏穿过,却因此意外地没有伤害到任何器官,于是我明白,一个人不是在他该死的时候死,也不是在他想死的时候死,而是在他能死的时候死。

正想着,火炉前的桑塔索菲亚像往常一样问我,今天是星期几。

我说,今天是星期二,十月十一日。

今天是星期几?

我想起多年以前父亲走进我的作坊,也这么问我,今天是星期几。

我说,今天是星期二。他说,对,可我认为今天还是星期一,你看这一切都和昨天没有两样。到了星期三,他仍然固执地说一切都和昨天前天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从此他陷入对时间的怀疑,决心找出每一天与前一天的不同之处,他在一次次寻找无果后认为这日子没有变,时间这机器散了架,今天仍是星期一。

于是他便发了疯,被众人齐心协力绑在栗树下,从此便待在栗树下,日晒雨淋,日复一日。他死在栗树下,鬼魂也留在栗树下,他便一直待在栗树下。这么看来一切也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不同,要是父亲在这里,他一定会说,今天是星期一,并且永远都是星期一。

时间到底是如何的呢,我想起在监狱里,我的母亲乌尔苏拉对我说,你还能指望什么,时间过得很快,我说,话是没错,可是也没那么快。

也没那么快,对于我父亲而言,永远是星期一。

咖啡煮好了,我端着咖啡回到作坊,数了数铁皮罐里的小金鱼,有十七条,我决心不再出售,但每天仍要做两条,做到一定数目就熔化重做。我不禁想起这且毁且做,且做且毁的恶习就如同阿玛兰妲缝扣子做寿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读羊皮卷、乌尔苏拉追忆往事,都是布恩迪亚家族毫无意义的勤勉,我知道,大家不过都是为了持守自己的那份孤独。

到中午的时候,母亲端着午饭进来,同时说,这雨下的!我仍在忙活着制作小金鱼,我一边往小金鱼的眼睛里镶嵌红宝石,一边回答,十月嘛。

“这雨下的!”,我想起一天下午,也是一个下雨天,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敲下发报键对我说,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我看了许久,回复到,别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

那如今这十月的雨呢?我不愿再想,免得那些记忆勾起我的情感。

吃完饭,我躺在吊床上,感到黏糊糊的汗水使我腋下的疖子隐隐发作,不由得想起母亲探监的那一天,我也是被疖子折磨得不能入睡。我记得临走之前我把一卷写给蕾梅黛丝的诗塞给了母亲,并让她晚上拿去生炉子,然而行刑队最终并没有朝我开枪,母亲也没有烧毁我的诗稿,最后是我自己在停战日的前一天把满箱子的诗稿连同箱子一起丢入了火中。

在厕所里,我又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香蕉公司发工资的日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有来作坊,我又无端地想起战争,想起马尔克斯上校曾经答应要为我找一匹额间带白斑的马,由此我又想到了其他的纷杂的而对于此刻又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想起我这一生发动了三十二起战争,无一成功,我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无一存活。我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曾有人在我的咖啡里下毒,可是我没有死,曾经我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可是我也没有死,就在那棵栗树下,我父亲的亡灵对我说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

桑塔索菲亚说那喧嚷的声音是马戏团,我于是也走出门外,混在人群里观看,我看见一个穿着金光闪闪的女人骑在大象上,我看见哀伤的单峰驼在队伍里缓慢行走,我看见装扮滑稽的熊敲打着乐曲,我看见小丑走在队伍的最后表演杂耍,直到我看见队伍全部走过,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我似乎在这一片突显凄凉的孤寂中照见了自己孤独而又可悲的脸,我努力地去回想刚刚那喧嚷热闹的马戏团,企图从中寻找到些许遮掩和安慰,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朝着那棵栗树走去,想起了马孔多八月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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