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4 - 草稿

“没有房还来相什么亲,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刚才那位呢,好歹还是本科生。”

对面一脸嫌弃的五十多岁的妇人,原本优雅地端着杯子细品咖啡,突然变了色,又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把杯子直接扔在盘子上,对着低头只顾端着杯子不敢饮的女儿吆喝一声:“我们走,去见下一个。”旁边婴儿车里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老妇人赶紧去哄,女儿慢慢地放下杯子,把它放在盘子最中央的位置,羞涩的脸红了一大片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抢着推过婴儿车走了。

旁桌的人都投来凝望的目光,大部分人含着咖啡,待香味透过鼻腔,才慢慢咽下。有一两个小声地说:“现在二婚的都这么厉害了。”其实阿龙知道,那女孩并非二婚,只是未婚先孕,这是媒人告诉他的,只不过这也不关他什么事,真相如何他也不感兴趣了。

记不得是第几次来相亲了,印象中有几个直接就走了,有几个还耐心地听他讲话,有的还会浅浅地笑着,表示理解。可是再理解的女人也无法忍受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相亲是在傍晚进行的,老妇人和女儿风尘仆仆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女儿连一口咖啡都还没喝。夕阳给整个大地都铺上一层金子般的黄色,并且吞没了远山和近楼。透过大面积落地玻璃,阿龙看到整个城市都是迷离的、珠光宝气的、金碧辉煌的、高冷有范的,却唯独不是温馨的。

平静下内心,又放了点奶油和冰糖块,棕黑色的咖啡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阿龙学别人把咖啡含在嘴里,等待香气透过鼻腔,才缓慢地饮下。刚才的尴尬和不快在一瞬间消失了,旁桌似没有在意到他一样,继续着宁静的时光。

好像自己也有一套房,只不过那是别人送的。当这个念头再次涌上心头的时候,阿龙照例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有些松动了。这个别人,其实真不算别人,是他的亲娘。可是在阿龙的潜意识里,早就是别人的亲娘和别家的人了。

阿龙的父母在早很多年前就离婚了。多少次,阿龙都在梦里拽着妈妈的衣角,央求她不要离开。可是当多年后他的妈妈出现在他面前,还要送他一套房的时候,他却冷冰冰地拒绝了,并且扬言他的母亲早就死了。妈妈告诉他还有个亲妹子,他却说他是有个妹子,但她姓李,不姓闫,更加不姓韩。他的母亲带着喜悦而来含着泪水离去,却把房钥匙留给了他,房产证什么的都放那里了。他顺手扔在墙角了。

他很想认这个妈妈,可是他想起父亲临死前连一个人都没有,还是死后几天才被人发现的,他的心中就凝出一股恨意。那个时候他正在南方打工,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连工作服都没换就匆匆买了快车票回来了。据法医的解释,他父亲去世的原因是喝酒过度导致胃出血,呕吐物窒息。葬礼上父亲的两任妻子都不在,阿龙在亲族的照应下安葬了父亲,然后又匆匆南下直到最近几年才返乡。

阿龙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学。他的爸爸是闫老师,其实只是我村众多闫老师中的一员。这个闫老师爱饮酒,常说:“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杜康造酒刘伶醉,那才是真正的贤达之士。”喝醉了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今夕何夕。

曾经,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连着星星都私自放假了,跟着电灯也放假了。我出去买蜡烛,却在家门口被绊了一脚。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就躺在泥路中央,身子缩成一团,被碰到了都不知道,犹自呼呼大睡。我吃了一吓,赶紧进屋去喊父亲。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看清了闫老师的脸。父亲喊他进屋,他还半睁着醉眼,用余光打量了我父亲,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们那时候是同事。父亲让他住我家,他迈起脚就要走路,却又差点儿栽倒在门槛上。不得已,父亲让我去送闫老师回家。

穿过那条长长的小巷,不知道醉倒了多少次,扶起来多少次,又躺地上休息了多少次,才来到他家低矮的院墙旁。平时三五分钟步行的路程,硬是让我们走出了半小时还多。伴随着阵阵狗吠,他的儿子阿龙出来了。阿龙见了连声道谢,师娘却劈头便骂:“你还知道回家,你怎么不死外面呢?”我震惊地看着敬爱的老师被骂个狗血喷头,他却躺在院子中间似乎睡着了。阿龙赶紧让我回家休息。

第二天闫老师见到我,依旧醉意朦胧却带着几丝兴奋:“娃啊,我家的狗生狗娃了,你可想要一只?“我正犹豫,他却说:”就这么决定了,最好看的狗给你。”一个多月后,我都忘记了这么一回事,闫老师却兴奋地抱着一只花白相间的狗,冲着我大叫:“你还记得它么?”我看了看狗,一点儿都没见过,便摇摇头。闫老师却把狗递给我:“你的啦。”我接过狗,看着它怯生生的眼神,却掩不住脸上的笑。正准备表示感谢,闫老师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最好看的狗被我大姨子要走了,我本来不肯的,但是你知道的,你师母很厉害的……但是你放心,除了那只,就数这只最好看了。”我看着闫老师有点羞赧的样子,自己一下子都不好意思了,带着狗回家了。那次,是我生平第一次见闫老师笑,也是唯一的一次。

闫老师是民办老师,也曾经意气风发过。听说有几年教的还不错,师母还怂恿着他竞选校领导。可惜不仅没如愿,还无缘无故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血流如注,后来私下里和解了。这也就算了,偏偏他爱管闲事,更爱喝酒,酒瘾上来了就是几匹马和牛也拉不回去。为此,师母没少说他。实在说够的时候,干脆离家出走了。

离婚的念头是在一个遥远的闷热的午后被师母想起的,那时候她正用力地擦去餐桌表面的灰尘,豆大的汗珠顺着她已显枯黄的秀发不断地涌向额头,有的笔直冲下,有的打着旋儿似蚯蚓般弯曲蠕动,滴在餐桌上,发出轻微的颤音。她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有些睁不开,嘴角咸咸的,额头似千万条蚂蚁在噬咬,令人心烦。她正伸手试图去擦拭这些恼人的汗滴,却更加厌恶抓过脏抹布的手发出的酸腐的味道,中途改成用手臂部的衣服擦了。

孩子们都去上学了,院落空荡荡的,比院落更空的是她的心,就算把整个天空装进去也绰绰有余。她看着她这个家,结婚已经十二年了,却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那些已经空了的酒瓶咧着嘴笑得无遮无挡,却又整齐划一地摆满了半间房,像男主人激扬的雄心和颓废的斗志。

已经记不清和他说过多少次了,刚开始还知道掩饰和做保证,后来干脆直接无视了,我行我素。破罐子破摔之后,她也懒得管他了,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把酒瓶摆满了多余的空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保姆或者多余的可有可无的物什,整个世界都是荒唐和荒谬的。

她有点儿怀疑自己当初究竟看上了他什么,也许是他的文才,也许是那曾经的温柔,但现在都败在这熏天的酒气里了。她看到四邻都悄悄地翻新了房屋,唯独她这里下雨漏水,院墙低矮。离婚的想法就那么从混沌的脑海里冲出来了。

刚开始她只是想出门透透气,带了一些换洗衣服和少量的钱财一路向北。才出门还怕人寻问,后来越走越远。昔日劳作的农田向身后退去,慢慢地消隐在夕阳里。空气越发清新,她感觉心头的抑郁也越来越轻,不再那么抑郁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想找谁,也不知道该向何处落脚。她走着走着就突然想起以前的大嫂来。

那位大嫂曾经是知青,八十年代返城后又重组了家庭,她曾经抱怨不已,现在想来也许人家是对的。城市虽然不大,但是有着广阔的天地和希望。

天早就黑了,她却不怕了。有了目标和动力,她走的飞快,终于在子夜前赶到了城市。城市是辽阔的包容的同时也是排外的,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别人光鲜的衣服在她眼前恣意闪过,她饿了,在夜市摊前徘徊不定,最后怯生生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显眼的位置上。伙计问她吃什么,她回答不上来就胡乱指了指旁边一个落单的人吃的饭。她想问下多少钱一碗,伙计却径直走了。她有些担心,吃得并不安稳。最后,她是脱下鞋子从鞋底里拿出皱巴巴的钱的,伙计用手扇了扇自己的鼻下,试图把臭气给扇走。夜深了,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夜市摊附近的街道上徘徊良久后,她决定返回夜市摊。她鼓足勇气对老板说了自己的窘况,还说她很勤快的,问能不能在这里帮忙,暂时只需要管吃住即可。老板看着她,想起来刚来的岁月,就同意了。第二个月,老板主动给她工钱了,她拿着钱激动地热泪盈眶,给老板鞠了个大躬。半年后,有位朋友给她说足浴挣钱,并且说有地方办培训,她才在那里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闫老师的妈妈也曾经出走过,每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回来了,所以刚开始闫老师也不以为意,就在家该吃吃该喝喝,静等师母大人归家。师母在一个秋风扫落叶的日子里回来了,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碟: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然后就像秋风那样卷铺盖走人了,再也不回来了。

傻了的闫老师向学校请了假,到处疯狂地寻找师母,无果。他又无心教学,只好辞职了。有人说见师母出现在三十里外的村庄,有人说是四十里,还有人说是五十里。有人说向南,有人说向北。他都一一去寻找。

终于,在一个朱红色的砖楼前,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师母。她却大着肚子在啃苹果。阳光照在师母的大肚上,也照在闫老师破旧的大衣上,特别地刺眼。他们对望了一分钟,却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是城中村里一个狭小的出租屋,师母在那里遇到了她人生的第二春,给一个韩姓人生了一个女儿。她其实偷偷地回去看过阿龙,并且想夺回阿龙的抚养权,被闫老师拒绝了。

没有了师母的闫老师,酒喝得更多了,没有钱就去借或者赊。阿龙,那个经常和我争第一名的同学,因为有次成绩下滑厉害,被他扯着耳朵,拉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跪着踢打。阿龙沉默着没有反抗,班主任却拉住了闫老师:“你也曾经是老师,做事怎么能这么暴躁?”阿龙的成绩很好,最后却连初中都没毕业,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支离破碎、充斥着断垣残壁的家。

闫老师喝醉的时候,常常叹气说:“我妈当年都是跑两天都回来了,我爸还经常打她。为什么我连秀花一次都没打过,她却不要我了?”没人回答他,他对着已经滴不出一滴酒的酒瓶拼命地吮吸呢,仿佛在吸着什么山珍海味。

有人劝他续弦,他两手一摊,意思是自己一无所有,并且给来人说,他又没丧妻再找也不算续弦,顶多算二婚。来人说不过他,怏怏地走了。

闫老师后来倒真的再娶了,那是一个丧偶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姓李的一两岁的女儿。已经五十多岁的闫老师,就和一帮年轻人去工地打零工,来维持家用。他来过我店里一次,那天北风呼啸过整个城市,草木都在瑟瑟发抖。父亲坐在收银台前,我在店里添糖加料,一个衣衫单薄白头白发的人冲了进来,浑身哆嗦,还用力地跺了几下脚,试图舒缓已经冻得麻木的身子。“我不妨天这么冷,正好路过你这里,就过来看看,原来你还真在。”他对着我父亲嘿嘿地笑了。原来是闫老师,我们都看出来了。父亲赶紧站起来给他让座,他不肯坐,我去拿了一套工作衣给他穿,父亲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喝了热水,他才好受多了,说话也利索了。我分明看到他的裤子上还沾有水泥和石灰的痕迹,头上和眉眼的毛发还残留着腻子粉,幽幽地像起了一层雾。明明比我父亲还小一岁,脸上的褶子和满头的白发显得比我父亲还大十来岁。我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他端着,这次倒不急了,用来暖手。我问他阿龙最近在做什么,他说去了南方打工,原本还一直寄钱回来,但是最近有一段没有寄,估计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走的时候他还准备把工作衣脱下来,父亲说我们这里多的是,让他穿走了。

再后来,就听说他从脚手架上跌落下来,养了好长时间的伤,还动了手术,不能下重力了,双腿也一高一低的。那个新娶的妇人大哭一场,伺候他一段时间却也决心离去了。闫老师还把自己得到的赔偿金大部分给了妇人,表示理解。

再次回归单身的闫老师,酗酒更厉害了。又没有人管他,自己想喝多少是多少。除了几年前在奶奶的葬礼上看到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跑来递礼,我再也没见过他。再后来,就听说他死了,满屋的酒瓶,一具蜷曲的尸身。

阿龙在南方交了个女友,这个女友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两人有着长达六年的情谊。女友的父母多病,她经常往回寄钱。他承担了两人的开支,还把大部分结余都给了她。但是女友的父母却始终没有看上他。嫌他农村娃还学历不高,家里一穷二白。他坚信滴水可以穿石,六年来不弃不离,却还是感动不了顽石。对方使用苦情计骗得女孩返乡,却把女孩锁住屋里,没收了手机等,并迅速给女孩介绍了对象。女孩的反抗无济于事,这段恋情还是最终没能结成正果。灰心的阿龙带着微薄的积蓄灰溜溜地返回家乡所在的小城,找个一份快递的工作。

阿龙的母亲有了自己的洗浴城,雇佣了一帮年轻女孩,和当年刚进城的小妇人已不可同日而语。阿龙却不想见她。她分明是别人家的娘亲,别人家的人。自己父亲凄惨的一生,大部分和她有关。母亲听说他回来了,忙不迭地去看他,他却淡得像陌生人。母亲第二次去他那就给他送了一套房的钥匙,并且给他说这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和韩家无关,只想弥补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伤害。现在的社会,没有房子是万万不行的。阿龙放出豪言:我会自己挣到的。

阿龙说话的时候,房价刚破六千,目标还不算太远,谁知道仅仅三年,房价已经一万二了,买房有些力不从心了。相亲的事一再黄了,他拿着钥匙偷偷去看了下房子。中档小区,装修挺好,三室两厅,按目前的价值已经150万上下了。阿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城市大街上,像她母亲当年刚进城时那般徘徊不定,路灯照着他的身体,影子沉入旁边的城市内河,晃过来又晃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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