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之心

     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没有那么难,可以是一个很近的地方,某一个没有什么特别计划的周末的早晨醒来。天气真的很好,你不会感到美好时光在生命中如此丰沛,直到你独自背着小包,坐在城际小火车残留着昨夜雨渍的窗边上。

        也许我经过的并不是真正的原野,但确实有一霎那我看到了在路边树下歇息的小鹿,细长的腿盘着,弯弯曲曲的像字母形状的儿童饼干一样的鹿角在树荫后面天真地翘着。还有黑色的小野猪,长着匹诺曹的长鼻子,独自在一片空旷的野草丛中寻寻觅觅。偶尔也会掠过星星点点的小木屋,隔不多远懒散地竖着木头栅栏,装模作样围出一片牧场来。三五头牛马甩着尾巴戳在这块葵花黄色的粗糙画布上,心不在焉地嚼着地中海松脆的阳光。有女人到屋前晾晒洗好的衣服,花花绿绿又泼上一笔,旁边突然再跳出两三个友情演出的小孩来,一转身兔子一样嗖嗖嗖就又蹦不见了。

        阿维拉并不是一个称得上惊艳的小城,从你踏下小火车的那一刻你就会发现。面前一条直溜溜的小街斜斜地靠在远处难以察觉的小山坡上。街两边就是普通的欧洲白色红色的小房子。下面是普通的小面包店小文具店,进进出出着普通的掂着长面包牵着小朋友的主妇,也有西装革履一脸严肃的男人行色匆匆。

        旅行的乐趣之一就在于你可以理直气壮地闯入到别人的生活中去,悄悄地听上一段别人的故事。

        一个雕刻镂空硬币的流浪手艺人,他来自哥斯达黎加。哥斯达黎加在西班牙文中的意思是富饶的港口,但大概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之下富饶的港口也养活不了嗷嗷待哺的劳苦大众。于是这个大胡子男人就背上了他的行囊开始流浪。一开始只是四处打些零工,但在巴黎的某一个夜晚扭转了他的人生,他梦见自己有一双如有神助的巧手,把硬币中的雕花镂空出来变成令人惊叹的艺术。他醒来便认定这是圣母给他的启示,决定从此以此为生。他找来一些简单的工具,和那个神秘梦一起装进行囊,重新上路,经过意大利,经过挪威,又去了非洲,穿过沙漠,目前只打算在这个小城停留两天,然后北上。分别时我请他一定去中国看一看,也许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会给他的艺术带来新的启发。

        小街的尽头就是教堂。公平地说,阿维拉的教堂实在没有塞哥维亚的漂亮文艺,又少了些巴黎教堂的都市味道,反而因为大风阴冷的天气而显得有点森严。钟楼的青瓦砖间攀附着结实的大蜘蛛网,白花花的,当、当、当地嘶吼着。教堂里面那些十字架下仰面朝天的画像,向上举着手想要托出心里的疑问和过错。

        我来自一个并不那么信奉神的国度,我并没有很多机会去接触博大精深的宗教文化,所以我每去一个地方都花很长时间观察那些在圣像前自言自语的信徒们。

        在阿维拉的大教堂里有一个黑皮肤的中年男人,他跪在教堂一角的木头长椅间,双手紧紧相握,嘴里念念叨叨地急切地诉说着,就像一个病人在向医生描述自己的症状。他的眉头因为身体真诚的表述而紧锁着,身体向后仰高又向前倾倒,仿佛唯恐还有某个掖在胸腔夹缝里的零散字句没有倾吐出来。

        在巴黎圣母院也曾遇到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女人。现在的圣母院不管她情愿与否,曾经的幽静已被替换成喧嚣的盛名,原本属于这里的信徒们被推攘的游人携卷着仓皇前进,却又因为内心有信仰而不显得狼狈。圣母院就是在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空气里交织出她古老的形体,而那个女人仿佛身处这两个空间的夹缝中。唱诗班的童声和着风琴,游人们咕咕噜噜地讨论,她坐在大厅右侧的一张偏僻长椅上,斜斜地倚着身旁的柱子,手自然地叠在腿上,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睛闭着,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静静地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祈祷或小憩。

        在阿维拉最后途径的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教堂。它藏身在游人稀少的一条小路边。往里走,院子里立着一座一人半高的十字架,下面摇曳着几棵茫然的荒草。已经是下午,因为一整天天都是灰灰地阴着所以也看不出太阳有没有准备下山。没有来拜访上帝的信徒,也没有走马观花的游客,只有稀拉拉几只麻雀,我,和陪伴着这座安静小教堂的一个将灰白头发挽成小髻的老妇人。我跟着她走过教堂中间的夹道,两旁那些听了几百年忏悔和祈祷的木头长椅静静地望着我。

        在这里语言不再需要国界、词汇和章法,思想本身已经成为一种语言。

        教堂的正中央沉睡着几百年前建造这座教堂的夫妇,周围的画像下面也躺着一些曾作出贡献的上帝的使徒。那些掩藏不住皱纹的大理石台面上雕刻着满腔热血千回百转的故事,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凝固的时间。老妇人说,这里举行过许多的婚礼,新人们并不认为在故人面前起誓相伴一生有何不祥,反倒认为会受到先人的祝福和佑护。她讲给我听那些墙壁上画像里的故事,外面白茫茫的天光透过空气里的浮尘蒙在陈旧的油彩上,拱形的白石屋顶飘下来一些细细碎碎的回音。我似乎听懂了开头,却又忘记了结尾。

        我走出教堂小院的时候老妇人正在把一只再次飞进教堂的小麻雀往外赶,她发出嘘,嘘的声音,费劲地朝屋外的秋风里挥着手。那是一只翅膀不知为何受了伤的小麻雀,只能低矮地蹦跳着,偶尔扑棱着飞起来一点。老妇人常喂它食物,却不许它飞进教堂避风。我走了一段再回头看,风很大,呼啦啦地卷着枯叶扫过凹凸的树根,老妇人倚靠着教堂的门框,仍朝我这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让我想起那个新入教的教徒总是会问的让神父们头疼的问题,如果上帝无处不在,为什么世间还有那么多苦难得不到救赎?神父们解答不了所有的疑问,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其实大家都明白上帝一定有他的理由。

        虔诚创造出美,信仰创造出力量。也许有的人们觉得神可以被创造出来,所以才比信奉神原本存在的人们表现出更着急更爆发的创造力,而后又因这激进的创造力迅速取得的成果而更受激励,愈发忘我。我没有读过圣经,但我想去读读看,我只是想证实,这本被奉为圣物的流传于半个星球的世人心间的经文,之所以不惧怕时间,是因为那些故事并不是过去的故事,而是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重复上演的尘世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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