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嘀嘀嘀……嘀嘀嘀……”午夜的闹铃,像一支箭,穿过无边的黑幕,钻进了俞凤的耳中。她努力想睁开眼来,却感觉自己的眼皮沉重如铅。

不是刚刚才躺下吗,又睡两小时了?她真想再睡一会,哪怕十分钟也行。可她知道,只要一躺下,再次醒来又是两小时后。她挪动身体慢慢起了床。

客厅的灯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丈夫韩元白色的床铺。俞凤把床右边的防护杆放下,将左卧的韩元平躺,再把防护杆拉起来锁好,然后绕到床的左边,放下防护杆,将韩元的身子推向右卧,再拉起防护杆锁好。

俞凤给丈夫翻完身后,把头凑近他的脸上。韩元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妻子一眼后,又慢慢合上。

“韩元,继续睡吧。”俞凤的声音,轻柔得像夜里飘零的落叶。

两个小时后,俞凤再次起身为丈夫翻身。刚走到床边,一股异味冲刺着她的鼻腔。她一边为丈夫解裤子一边问:“韩元,你是不是拉大便了?”

韩元像做错事的孩子,躲闪着妻子的目光。

俞凤在心里不停地自责,都怪自己太大意了。韩元平时大便,基本都是用开塞露解决,没想到这次换的新药,副作用如此强烈。

俞凤清理完丈夫的排泄物后,马上给他换裤子和床单。韩元突然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她的心猛地一紧,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别感冒了,否则引起并发症后果不堪设想。俞凤赶紧拿来感冒药给韩元喂下,怕药卡在喉咙里发生意外,她又特地多喂了一些水。

侍候丈夫睡下后,俞凤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喉咙也有点痒痛,她才意识到自己感冒了。她猛然想起,刚才起身没穿外套。也许睡一觉就没事了,俞凤在心里自我安慰。

正当她迷迷糊糊快入睡时,突然又想起韩元刚才喝了水,一会儿可能会小便。于是,她又起身给丈夫穿上纸尿裤。

第二天,当俞凤醒来时,天边的第一缕光,早已挤满了屋子。窗外的喧嚣声,好像在嘲笑她偷懒睡过头了。俞凤忙不迭地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浑身滚烫。她真想就这样睡下去,再也不用醒来。

可是,病榻上的丈夫还在等着她。又该给他翻身了;纸尿裤也早该拿掉了;耽误了喂水时间,一天的安排就打乱了。她伸出手来,碰到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后,露出一丝苦笑。手机里有很多联系人,可茫茫人海,她却不知道能找谁。

儿子刚休完假,前两天才去上班,而且单位离家两三百公里,告诉他也是鞭长莫及;继女远在上海,别说山高水长,就算平时偶尔回来,也只像客人一样呆上三五天;娘家和夫家的兄弟姐妹远在外省,他们各自忙碌,没有特别的事情,很难到千里之外来探亲;她和丈夫单位两个女同事的关系虽然还不错,但也只是聊得来,没有到互帮互助的地步。

俞凤将所有的人过滤了一遍,她明白,此刻,谁也不是她的靠山。当年为了爱情,义无反顾远嫁他乡,她便断了自己的左臂右膀,从此疏远了亲情和友情。她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咬着牙慢慢起了床。

按照习惯,她先把杂粮粥熬上,再给丈夫喂一碗白开水。韩元自从瘫痪以来,前列腺总是发炎,医生交代,一定要多喝水促进排泄。

一杯温水,正常人可能几分钟甚至更快就能喝完,可对于韩元来说,却比吃药还艰难。因为小脑萎缩,导致他的吞咽功能逐渐衰退,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

吃东西相对顺利,因为俞凤厨艺好,总是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韩元胃口也还不错,遇到喜欢的食物,不到半小时就能吃完。可白开水淡而无味,不恩威并施,他包在口里就一直不吞。

俞凤好不容易喂了半碗水,像哄孩子般对丈夫说:“韩元,听话啊,赶紧把水吞了。我去看看粥,等你喝完这碗水就能吃早饭了。”韩元瞅了一眼喻凤,将头扭向窗外。

俞凤匆匆将红萝卜、花椰菜切细后放进粥里。她出来后,韩元的腮帮子还鼓着,好说歹说就是不吞。也许因为身体不适,她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心底的怒火,像雨后的竹笋,按捺不住往上窜:“韩老头,你能不能听话点,你是不是想把我折磨死。”

韩元昂着头,仍然把水包在嘴里,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俞凤忍无可忍,冷不丁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两颌。韩元猝不及防,被动把开水吞下。嘴里的脏话脱口而出:“我 ~你妈。”

俞凤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知道韩元心里烦躁,辱骂也不是有意而为,所以平时无论他怎么过分,她都不与他一般见识。可今天,俞凤觉得自己特别脆弱,所有的委屈,像潮水般将她层层包围。十多年了,从不惑之年到花甲,从青丝化作白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却换不来丈夫一句暖心的话。

俞凤抽泣着再一次走进厨房,关了炉上的火,将蛋白粉倒入韩元专用的碗里,然后再把粥倒进去搅拌均匀。给韩元洗漱后,开始喂他吃早餐。

为了保证丈夫的营养均衡,她严格按照食谱配餐。韩元不喜欢吃胡萝卜,吃一勺爆一句粗口。

俞凤没有力气和丈夫争辩。窗外,细雨绵绵,打湿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滚烫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颊,争先恐后掉进碗里。仿佛每一滴眼泪,都在诉说一段忧伤的往事。

她也曾有过今天的伤感和无能为力,甚至不只一次想过,抱着韩元,从窗台一跃而起,从此,一切的苦难便戛然而止。恍惚中,她看到窗台上飞出两只蝴蝶,它们迎着风,在阳光下翩翩起舞。

可是,她不是世界的主宰者,没有权力决定韩元的生死。她抽泣着问他:“韩元,你告诉我,你想活还是想死?”

韩元一脸的麻木,像说我饿了一样地风平浪静:“我…想活。”

丈夫的求生欲打消了俞凤化蝶成双的念头。好死不如赖活,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她继续问:“你以后还骂不骂我?”韩元默不作声,看到妻子的眼泪,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俞凤突然有些触动,她拉起丈夫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韩元,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韩元紧紧盯着前方,空洞的眼里似乎有了光芒。时光,如流淌的河水,将记忆截割成细小的支流,在岁月的长河里恣意奔腾。良久,韩元的目光聚焦在妻子的脸上:“记得…俞主任…”

丈夫一声“俞主任”,俞凤听来如天籁之音。“俞主任”是他对她的昵称,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韩元打趣地说,为了奖励俞凤破釜沉舟远嫁的勇气,她已荣升为家里的“妇女主任”,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他行使领导的权力。

俞凤思绪万千,当年,面对众多的追求者,为什么就选择了比自己大八九岁、无权又无钱的韩元呢?俞凤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和韩元的宿命。


往事如烟,像翻墙而入的小偷,撞进了俞凤的心间。

她十九岁那年,从高中休学接了父亲的班,进了一家国营化工厂。因为身材高挑,容貌秀丽,又是厂女子篮球队队长,得到不少小伙子的青睐。

二十二岁那年,在众多追求者中,她选择了既上进又能言善辩的何明辉。婚后不久,爱情在柴米油盐里消失殆尽,拌嘴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到最后只有拳脚交加,才能释放他的愤怒。

因为有了孩子,她像石缝中的小草,哪怕是歪歪扭扭,也要顽强地生长。婚后不到十年,何明辉患上了肝癌。她在省肿瘤医院,不计前嫌照顾了他一年,最后,丈夫在她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

那时候,她刚三十出头,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追求她的人,有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也有年轻单身的小伙。因为第一段婚姻,让她有了千里跋涉后的疲惫,所以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于是,她把心门紧闭,拒绝了所有的追求,只想安静地陪着儿子成长。

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该来的始终躲不了。当同事向她介绍韩元时,她不好辜负他的热情,于是答应见男方一面。那天同事带着韩元直接到了她家,当时她正在做饭,便随口问他们吃过没有。韩元竟然毫不客气地说还没有,她只得留下他们一起吃饭。

当时饭已经好了,她只能加炒两个菜。由于米饭不够,她把早上的稀饭盛给自己吃。韩元眼急手快抢过她的碗,一本正经地说:“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吃剩饭的,以后别跟我抢啊。”饭后,韩元帮着她收拾厨房,动作熟悉而麻利,他们像多年的老友般配合默契。

她以为,历尽千帆,她早已心如止水。而韩元,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像漫山遍野的冰雪,遇上阳光就会悄然融化。

她没有理会旁人不解的目光,一锤定音选择了韩元。婚后,为了解决夫妻俩分居两地的问题,她毅然在单位办理了内退。随后跟随着丈夫一路北调,后来和单位一起,扎根在西北某市。

婚后那些年,韩元对她呵护倍至。除了给女儿的费用,剩下的工资全交给她,从不过问钱的去处。当然,他从来没让她吃过剩饭,一切都是以她为先。

那时候她爱美,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基本都是吃七分饱。韩元看着心疼,常常劝慰她健康才是美丽的保障,如果她稍胖一点,会比现在更加好看。

无论丈夫怎么劝说,她总是坚持己见。韩元没有办法,只得想办法“曲线救国”。他时不时炖好糖水,戏谑着说那是美容养颜减肥的圣品。她拗不过他的坚持,最后吃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买来水果,削好皮再切成块,她要是不吃,他就追着她一块一块喂。最后,她总是摸着自己的脸娇嗔地责怪丈夫,说他是她减肥路上的绊脚石。

偶尔间,他们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拌嘴。那些小摩擦,变成了增加彼此情感的润滑剂。她喜欢这种波澜不惊,细水长流的日子。

然而,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捉弄了她。十多年前,韩元上班时,突然高血压引发脑溢血晕倒在洗手间。因为发现不及时,耽误了最佳手术时间,最后导致他半身不遂,语言功能障碍,智力相当于两三岁的孩子。在医院治疗九个月后,韩元仍不见起色,最后不得不回家休养。

看着昔日高大、积极乐观的丈夫,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她心如刀割,万般不甘。自从结婚以来,他像一棵参天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如今,丈夫遭到狂风暴雨的袭击,她决不能置之不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重新站起来。

韩元出院后,她请了两个男护工在家全天侍候。每天上、下午,他们带着韩元去户外锻炼,俩人一起架着韩元站立、行走。韩元想偷懒或有抵触情绪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监督和鼓励。

她每天为韩元全身按摩,晚上泡脚时再按摩足底,精心搭配各种营养的食物,并请人到家给韩元针灸。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韩元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而她,却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迅速地蔫了下去。

因为费用等问题,她不得不放弃韩元的康复训练,全由自己来照顾。在她十几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下,韩元虽没好转,但医生说,他是所有瘫痪病人中,并发症最少的患者。

俞凤收回思绪,把韩元抱在轮椅上。尽管是深秋,额上却渗出细细的汗珠。她匆匆吃了几口早饭,便忙着出门去买菜。虽然菜市离家有一段距离,但韩元肠胃功能虚弱,吃陈菜不利于健康,一般隔天她就要去市场。

平时出门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行,今天她实在没有力气,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轻飘飘的,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回到家时,她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心里闷得透不过气来。

每天上午九点,俞凤都会扶着韩元站一个小时。可今天她不想冒险,躺在沙发上糊思乱想。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韩元该何去何从?

继女虽然经济条件不错,但根本指望不上。她爸生病的前些年,基本都是袖手旁观,觉得继母和弟弟照顾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得继母照顾父亲确实不容易,才会在过年过节或生日的时候,象征性地给她点钱。

俞凤知道,如果自己出事,所有的责任都将是儿子一个人来扛。她对儿子一直心怀愧疚,当年为了和韩元长相厮守,她把他丢给当教师的弟弟管教。儿子长大后,并没有责怪她当年的自私,对继父不离不弃,每次休假回来都尽力陪伴,给他通便、洗澡、剪发。

儿子恋爱的时候,姑娘知道他有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后,恋情就像投进石子的水,荡了几个圈后就没有了动静。后来终于结婚了,可还是因为继父劳燕分飞。儿子虽然没有半点怨言,可她这个当母亲的,每每想起这些,心痛如割。如今,只有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午饭过后,俞凤决定放下一切,踏踏实实睡个午觉,她确实支撑不住了。


待她醒来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放晴了。吃了药,又补了觉,俞凤觉得自己精神好了很多。已经下午三点了,又到了韩元的“放风”时间。

韩元扭着头,痴痴地盯着窗外。她知道,他像关在笼中的鸟儿,哪怕折断了翅膀,仍然向往外面的世界。

俞凤像平时一样,独自先下楼去请保安帮忙。因为一楼有个斜坡,必须两个人撑住轮椅扶手才能滑下来。保安队长小李是个热心肠,每次远远地见到俞凤,都会主动上前助一臂之力。

俞凤上楼推着韩元下来后,小李早已在一楼等候。小伙子看着俞凤凌乱的白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俞姨,韩叔的气色越来越好,你自己也得多注意点才行啊,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俞凤鼻子一酸,她明白小李的善意,也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她太傻,把自己弄得一身病痛,以后肯定没有韩元的寿命长。

谁不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谁不想丢心落肠睡个安稳觉,谁不知道细嚼慢咽消化好。可丈夫现在就如一粒尘埃,如果自己不全力以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灰飞烟灭。

就算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变得奢侈,可他在,家就在,他一息尚存,他们的家就完整无缺,她的心就有了安放之地。

俞凤把韩元推到小区活动中心旁,停在一棵大树下。深秋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轻轻洒落在他们身上。俩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对面的广场上。

广场里人声鼎沸,他们或扭动着灵活的身子载歌载舞;或气定神闲练习太极拳;或交头接耳家长里短。每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悠然自得的舒爽。

俞凤将目光收回,逗着丈夫问:“韩老头,你想不想和他们一起玩?”韩元缄口不言,过了好一会才把视线移到妻子脸上,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迅速垂落到地上。

韩元未瘫痪之前,俞凤喜欢跳舞,可总找不到适合的舞伴。韩元为了给妻子排解寂寞,硬着头皮学“快三步”、“慢三步”。每当空闲时,他们在广场上,伴随着彼此的脚步前进、后退、旋转。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到彼此的心里。

然而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广场的世界,虽然近在咫尺,如今却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俞凤让韩元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弯下腰,双手绕过他的胸膛,一鼓作气往上一撑,韩元便站了起来,左边靠着大树,右边靠着她。他斜斜地站着,比俞凤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们的样子有点滑稽,引来了不少人驻足停留。

“你让老头子坐在轮椅上啊,他这样站着肯定费劲,你这是何苦呢。”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妇人开始指手画脚。

“大姐,他坐太久不行,对腰椎不好,每天都要站一站,腿才不会萎缩。”俞凤笑着解释。

“我前几年就看见你们了,这么多年,你也够意思了。听说你们是半路夫妻,哎,就算结发夫妻也仁至义尽了。你可以把他送去养老院,你也不年轻了,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一个精瘦的老头子为她出谋划策。

“习惯了也没啥,送去养老院我也不放心,天天往养老院跑,还不如自己照顾。现在我身体还行,等我动不了的时候再说吧。”

俞凤想起去年儿子休假那次,她回老家去看望母亲,结果韩元天天问儿子,俞主任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才回来。尽管儿子对他细心周到,还放任他对喜欢的食物傻吃傻撑,可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离不开自己。

那时候她回老家,韩元帮她收拾行李时,总是给她装十袋坚果,那是她早餐必不可少的食物。韩元说吃完了坚果你就回来。每到剩下一两包的时候,想着丈夫的期待,她就把回家提上日程。

她不敢想象,如果把韩元送去养老院,后果会是什么样。俞凤将头轻轻挨在丈夫的肩头,害怕一转身就成了距离。

“老头子退休工资很高吧?”老妇人肯定的语气,像是找到了通往秘道的突破口。

“现在每月四千多,他生病十几年了,退休早。”

俞凤知道,总有人以为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图的是韩元的钱,流言和误会,她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的药费、营养品、检查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刚生病那几年,俞凤靠着娘家妹妹的支助才渡过难关。丈夫瘫痪后,她的每一步路,都布满荆棘,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大妹子啊,我说你图个啥,你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哪里像个病人。你想想,如果是你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他会这样对你吗?”老头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摇着头走开了。

俞凤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那年,因为胰腺炎住院的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一个小手术,她完全能够自理。可韩元却如临大敌,不让她下地,吃喝拉撒都要亲自护理。每次有医生护士进病房,他都追着问妻子一切是否正常。同房的病人都说,丈夫的照顾比父亲对女儿还要仔细。

当年,丈夫敬她一尺,今天,她要还他一丈。这一世,无论怎样艰辛,她都会陪着他走下去。


从外面回来,已经四点过,正是给韩元泡脚的时间。俗话说,久病成医,这些年,她都快成半个医生了。她知道足底神经分布大,按摩那里的穴位,会加强血液循环,减少缺乏运动带来的危害。每天给韩元泡脚,成了她必不可少的功课。

韩元是因为脑干压迫神经而瘫痪,尽管他的腿用不上力,但却有痛感。当俞凤按到他的穴位时,他便不停地辱骂妻子。俞凤没有理会他,继续按摩。

“咚”的一声,俞凤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来不及反应,肩头又是一阵疼痛。她大惑不解,慌乱丢下韩元的脚,厉声问道:“韩老头,你为什么要打我?”

韩迎着俞凤的目光,像一个挑战者面不改色。

“我累死累活给你按摩,完全是为你好,为什么你还不识好歹?”俞凤越说越委屈,摸着自己的脸责问韩元。

韩元默不作声,把头扭向一边。

“我不给你翻身、泡脚、按摩,以后你就会全身溃烂,肌肉萎缩,你希望自己变成那样吗?”俞凤眼前仿佛出现丈夫惨不忍睹的样子,她不禁悲从中来。

韩元回过头来,看着妻子红肿的脸,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低下头来小声说:“我痛…痛…”

俞凤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韩远抱上床后,连忙去洗手间查看伤情。她很少照镜子,她怕看到自己快速衰老的容颜。生活已经一地鸡毛,她没有时间悲春伤秋。

右眼角上那团紫红,像一朵盛开在寒风中的玫瑰,那些摇曳的刺,一根一根扎进俞凤的心里。她用毛巾冷敷了一会后,便回房间躺下。俞凤万念俱灰,这样的日子,像屈里拐弯的胡同,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信突然响起,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俞凤怕他担心,在电话里装着若无其事。

“妈,上次我带了碘伏、双氧水和创口贴回来,放在我房间衣柜的抽屉里,您先把脸消一下毒再贴个创口贴。”

“你说什么,消什么毒?”她佯装不知,心里却疑惑不解,儿子好像知道她被打了,可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妈,我在客厅装了摄像头,我上班离得远,您和韩叔年纪越来越大,万一有什么事,我也能知晓和应对。”

俞凤的眼圈发红,原来,儿子一直在她身边,任何时候,她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人生的苦难。

“没什么事,你韩叔也不是故意的,他心里烦躁。”俞凤怕儿子误会,连忙解释。

“妈,您太纵容韩叔了,过分溺爱只会让他得寸进尺。他今天敢打你,肯定还会有下一次,他骂你可以当着耳边风,可是打人完全不一样,会对您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很大的伤害,您不能再放任韩叔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像屋檐下的雨滴,一点一点敲打着俞凤的回忆。最初,韩元的辱骂,如河堤中的小缺口,在她的忽视中,已有了决堤的危险。

“妈,为什么我喂饭的时候,韩叔什么都吃,喝水也顺利,而且他从不骂我,您认真考虑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儿子的话,俞凤怎么会不明白,可她总是于心不忍。韩元就像脚下的小草,她怕稍不留神,他就会枯萎。

“俞主任,现在是您行使领导权力的时候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儿子笑着调侃她。

儿子的一声“俞主任”,让俞凤感慨万千。她相信直到今天,韩元希望她快乐的初衷从未改变。只是这些年,她忙着赶路,忘了出发的目的,将自己一步一步逼入绝境。俞凤决定改变自己,也改变韩元。

她走进客厅,将电视换了频道,调到韩元最不喜欢的连续剧。

韩元躺在床上,不耐烦地把头扭来扭了,俞凤却视而不见。

晚饭时候,她把饭菜端来茶几上,一个人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早就过了韩元的饭点,他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俞凤吃完后继续看电视,好像完全忘记了韩元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韩元终于说话了:“我…饿…”

俞凤装着没听见。

“我…饿…”韩元的声音越来越大。

俞凤看时机成熟了,佯装生气地说:“韩老头,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饭吃吗?”

“知道,我…打你…”韩元声若蚊蝇。

“打人对不对?”

韩元摇头不语。

俞凤见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横下心来往房间走。

“我要…吃饭…”韩元难以相信,一向迁就自己的妻子,瞬间像变了一个人,陌生得他似乎不认识。听着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他的心莫名地恐慌。

“俞主任…对…不起…我错了…”韩元仿佛身陷漩涡,汹涌澎湃的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慌乱中,他看到俞凤的背影渐行渐远,他脱口而出向妻子道歉。

俞凤心头一紧,停下了脚步。

“以后再…不打你了。”韩元拼尽全力,绝望中抓住最后的希冀。

“你说话算话?以后还敢不敢打我?还骂不骂我?俞凤扭过头去,怒目圆睁。

“不…敢了。”韩元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知不知道,再打我骂我会是什么后果?”俞凤趁热打铁。

“没有…饭吃…饿死…”

俞凤回过头来,噗呲一笑。

当韩元见到妻子端出饭菜时,露出了失而复得的惊喜,像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顺从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一小时,俞凤按惯例给韩元喂水。每次勺到嘴里,他就闭着眼睛猛吞,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俞凤心里五味杂陈,她抚摸着丈夫的脸,心疼地说:“韩元,我们不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韩元仰起脸来,露出孩子般明媚的笑脸。

俞凤扶着韩元伫立窗边,此时,夜色茫茫,城市的灯光流淌成一片海洋。昔日她不敢面对的窗户,今夜却映出令人沉醉的美景。

俞凤俯瞰着这个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城市,过往的酸甜苦辣,一点一滴渗进心里。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犹如一条起伏不定的抛物线,只要越过长长的波谷,一定有到达波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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