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数日掩扉坐,阶上草色新

自从仁淳的娘老子相继凶死(非正常死亡)之后,有懂风水的便私下传话说这祖宅建得古怪,不宜居住。一家老少卷了家当也不过才迁出去三五载,这宅子里便落得个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不知哪一天,齐着后院的围墙根儿窜出来的一株桑树,就更是招了晦气。在佘家庄,除了养蚕的几户在金寨河的劣质洼地里插点撸叶的桑树,别处是容不得生长的。偶有鸟雀排出的污秽里携带的桑葚种子落在地里发了芽,有瞧了的自是要连根挖了。

村里有请先生搭了脉,要拿这桑叶入药清肺、平肝、明目的,趁着没人悄悄地撸上一把衣兜里裹得严实,生怕见了光要触霉头。“桑”音同“丧”,实在是让人忌讳。

天还没亮,仁淳的婆娘拿着铁锹推开这许久未进的门。虽说迁了宅就意味着已经改了家里的风水,但眼睁睁看着棵桑树高出屋檐自己心里头还是堵得慌,更别说村里人私下里嘀嘀咕咕的有关“大不吉”听着实在刺耳。

阴嗖嗖的湿气里弥漫着久不见天日的腐土气味,虫鸟隐匿在半人高的杂草丛里发出各种怪异的鸣叫,脚底下冷不丁还传出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黑(乌)鸦儿立在檐角拿冷飕飕地眼盯得人心慌……

仁淳的婆娘脸色苍白,心里头一阵哆嗦,浑身汗毛顶着鸡皮疙瘩儿立出个根根分明。这个仲春的清晨,竟冷得人骨头生疼,额角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儿。

一阵风吹过来,满院子的杂草灌木里摇出了声声“簌簌”、“簌簌簌”,脸上像有双看不见的毛绒绒的糙手刷过,耳畔也突然像被谁撩拔了一下,垂落下来几缕发丝在面颊边炸出刺,从裤脚管里钻进来的凉意顺着踝骨往腿肚子上漫延,恰似有无数只蛆虫在不停蠕动……

黑鸦儿扑腾着翅膀“呱呱”地绕着院子上空盘旋徘徊,一声轻浅的女人叹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过来,从破败的墙角?腐朽的门后?那一丛菟丝子的攀爬里?这一片拉拉草的纠缠里?……轻不可闻地模糊,又不绝如缕地分明。

仁淳的婆娘从这祖宅里逃出来时,脚上沓的一双破鞋只剩下一只。当她两眼涣散地打门前经过时,仁钰娘正吩咐仁浩“光场”(空地打扫光亮),“仁淳家的、仁淳家的……”

连喊了数声,这个吓破了胆的女人才回过点神来。一屁股靠坐在坎坝上的雪桃树下,等到一碗温水下了肚,嘴唇边总算见了点红色。张了几次口,好容易吐出来一句,“孃孃,那宅子里果真不干净,闹鬼哩!”

自从去了一趟祖宅,仁淳的婆娘回屋后就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这太阳只要一落山,三床被子裹着还是紧咬着牙关“打摆子”,哆哆嗦嗦晃得床上的榫卯都要散了架;第二天日头才露了脸,又浑身热得恨不能连皮肤也剥了去,脸涨得酱紫,心里头火燎般灼烧,却偏又出不来一滴汗。这日夜折腾上个几日,两眼瘦得落了堂(凹陷进去),颊上只剩一抹灰白……

家里头小的们看得心疼,忙着祭天拜祖宗请符贴样样不落,终不见有效的。只得去鸿桥镇的寺里头请回了个大和尚,三柱“棒棒香”对着正门插上,再绕着这破落宅子转了三圈,口里头念念有词,求个消灭罪障。

第二天晌午,按大和尚吩咐,三个小子推上山车“吱吱呀呀”又请来了“婆奶奶”(外婆)。老太太下了山车,先颤着小脚进了房探探床上仅剩一口气的闺女。娘俩谁也不说话,只看着一番涕泣涟如。

待到日上正午,小脚老太太裹着蓝头巾去祖宅围墙根儿的桑树下先点上几沓“纸钱串子”,给大鬼小鬼舍财消灾,再把个“笊笆”一路沿祖宅往回拖,招回丟散的“三魂七魄”。说也奇怪,这边“笊笆”才拖进门槛,那边房里头仁淳的婆娘就出了一身大汗……

至此,这宅子就阴森诡谲得更叫人生了畏。青天白日的也没几个敢从旁边过,围墙外沿路的牛筋草长得齐了膝盖,安静得鲜有的狗獾子呲着牙在里面伏了窝安了家。

正门的青石板台阶原先是安置了三级,“割人藤”(葎草)顺溜儿爬到门框上。台阶有偶尔露出来的边角早早堆积出厚厚的青褐色苔藓,在台阶和朽得脱了轴的门夹缝里,黄鼠狼索性咬豁出一个洞口,钻得个来回自如。那沿墙根儿长的桑树受了“纸钱串子”一通烟熏火燎之后,倒不管不顾地反生得更是肆意了。

谷雨前后,金寨河两岸的麦穗儿开始扬花了,蒙蒙雾气缭绕,霏霏银丝飘落。小家秉屋里头呆得闷,便套了雨鞋偷偷溜出门去。

那桑树长得足有五米开外,树冠像罩开了一把碧绿色的大伞,低处的枝桠依在墙头上。桑葚果儿成了串的、弯了腰地挂着。青的、黄的、红的、紫的,依着次的往上排了序。白头翁和野八哥枝头上吃得正欢,见了人竟也不怯。得一个肚皮圆溜,撅起屁股拉出来一坨黑里泛紫的污臜物。一阵松快过后,左右晃晃脑袋,“咕咕”、“嘎咕嘎咕”地开了嗓。

小家秉瞧着好一番羡慕,踮着脚尖儿往上窜,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折下一根枝来,一水儿全是青果子。进了口,酸涩得嘴巴里舌头都拖不动了。

歇了个稍的功夫,满心里嚣得要往上爬。三两下甩飞了雨鞋,只留个袜套子便上了树。等越过围墙,再上去两米找个顶粗的桠桠坐着,小脚儿干脆连一双袜套子也搓掉了。伸出手摘上串紫莹莹透着汁液的果子,也不咀嚼,拿舌头顶在上颚,微微使劲儿抿了小口,滑溜溜、凉丝丝、甜津津……美出个天际来。

低头再往下一看,雉鸡把头埋进翅膀里,但留出几根翎羽翘得招摇;野兔子机敏地滚动它灰黑的眼珠子,三步一纵、五步一滞;黄鼠狼追着田鼠草丛里捉迷藏……蒲公英开了黄色的花,婆婆纳冒出了紫色的花,通泉草挂了蓝铃铛,酢浆草贴着地面吐出来团团的粉……

等到仁钰找来时,树下贴墙根儿已经围上了十几个娃。一个个抻开衣服门襟子仰着头等着小家秉撸下来桑葚果子,有忙里偷空嘴里塞上一把的,直把个汁液顺着嘴角流进脖领子。眼尖的远远瞧见,嚷上一声,“家秉,你爹来了!”

树上的听见了,心里就发了慌,脚下一个不稳,连翻带滚跌进院里头。“叭”的一响,连鸦雀儿都惊得噤了声。

仁钰只觉得气血一下子冲上脑门,等拼了力撞破院门,拨开草丛灌木,只见那小泼皮已从地上爬起来。

一双小手攥住开衫的两片门襟往中间扯,腆着脸笑,“衣裳挂枝桠桠上,划破哩!黄鼠狼让我给惊吓得,都钻地洞里去了!”

归了家,仁钰娘免不了先领着跪谢了天地祖宗庇佑。等到晚上熄了灯,把个心肝尖儿紧紧搂进怀里,忍不住还是问上一句,“肉啊,那宅子里可曾瞧见了古怪?”

小人儿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挪挪身子寻个舒服躺着,“奶,那宅子里可比这外头闹热(热闹)多了!……”

那宅子里究竟闹热的啥呢?仁钰娘一夜没合上眼。只几天时间,整个佘家庄笼罩在一片疑云里,连油作坊里的蛮子们也好奇了起来。

当小家秉见天儿要去那祖宅的青石台阶上坐着,扒开落了新锁的门缝儿往里瞅时,这片疑云就愈发厚重了,厚重得仁钰娘再也沉不住气。

立夏刚过,鸿桥镇的大和尚再进村的时候,金寨河上的莲叶展开了它玉盘般的碧叶。佘家庄老的少的顾不得手里的活儿,挤进了仁钰的大院子。

大和尚燃香请明了天机,说“一物一太极,一宅一世界”。那祖宅阴气过重,需催动五行能量流通、调节阴阳气场平衡。凡事皆有度,宜添人丁之阳气,故建书房(学堂)为上佳!

祠堂里当着祖宗牌位,20个洋钱落了定(定金),仁钰从仁淳手里接了钥匙。回到家也不肯停歇,领着一众长工先铲了那台阶上的青藓……

农历八月,金寨河满坡的芦苇花儿开了,灰白色一片映在清澈的碧波里。煤驳船在天月港的码头“呜呜”两声靠了岸,走下来这佘家庄里的第一位正经(正式)先生……

70多年后,放勋家的小姑娘第一次进了这后来的佘家庄小学,便悄摸溜出门去提前摇响了挂在梧桐树上的铜铃铛。

那一天傍晚,太阳还在西天晾着,佘家庄户户灶里头就冒了炊烟,连家禽牲畜都被早早赶着归了圈。

至于那株桑葚、这棵梧桐,春展碧枝秋落果,自是各历过一番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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