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钱

李麒儿走出写字楼,正值夕晒最炙的午后,她没有拐进西二旗地铁站,决定走路回家。虽然公司福利不错,可以提供给像她这样的年轻人宿舍,却也是要在西二旗座两站地铁。一路上,她脑袋进入回环模式,仿佛是用自己的计算机语言给自己今天发生的事情再做一遍计算,两站走下来,都是Loop死循环,不知哪里用错了符号还是不幸被感染病毒。李麒儿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的菜市场,此时的她没有去买一瓶冰镇饮料,却走到市场口处的蔬菜摊上。她想家了,想起来高考时老爸给她解暑的沙瓤西红柿,此时那颗又大又红的柿子像是在跟她招手。李麒儿没有问价格,拿起那颗西红柿给摊里的大妈去称,蔬菜堆的高高的,整齐的码放着,大妈只露出半个身子在最里面,这样的菜摊并没有不寻常的地方。

"四块六" ,李麒儿没有多想,就递上了五块。大妈顺手拿了塑料袋装上那颗大西红柿,顺便拿了两粒小的塞进袋子:"我没有零钱找了,给你添点称吧。"还没轮上李麒儿说话,大妈就已经把袋子塞到了李麒儿的胸前。望着塑料袋里的一大两小的西红柿,突然间她意识到这是今天第二次同样的感觉,前后还没有过一个小时。这会她貌似从这一路的Loop死循环的情绪里出来,给大妈说:"我不要这两个小的,你找我钱!",其实她只是想啃一口沙瓤的西红柿想象老爸在身边的感觉,而在她们家,两块钱买仨,这种背骗的感觉让她更有底气的提高声调:"要么你找我钱,要么你给我钱,我不要了。"

午后的城市街上少有行人,市场里更是门可罗雀,但这一嗓门不知道从哪里吸引了十几口人聚在摊前,貌似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李麒儿看着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以为都是站在她正义感爆棚的这方,以为这会帮助她拿钱走人。大妈真的是没有零钱,还在在钱匣子最底翻出两个一毛钢镚时,那帮人突然间散了。又像刚才不知从何处来一样,瞬间市场又空荡了。

李麒儿惊奇着,下意识的摸了摸放手机的口袋,瘪瘪的。她的手机被偷了,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卖菜大妈赶紧拿出刚才的五块钱说:"你快走吧,我不做你生意了。" 这下李麒儿哭的更惨,菜场里的人却还是不多。她觉得自己怨极了,刚才不退,手机被偷了才退,明摆着他们是团伙串通好了欺负她,今天欺负她的又何止是这件事。她哭着,越哭声音越大,她给老太太喊着:我要报警,你们这个团伙怎么能光天化日这么无法无天!老太太急了:"你这小姑娘,不要血口喷人,我不做你生意了,你快走!"

这会从街上聚集来了很多人,有停下电动车的,有刚接完孩子放学的,看起来和刚才那帮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好事的还真就打了电话,毕竟皇城根下,警车瞬间就开到了市场门口。

李麒儿的哭从一开始抽搐到根本停不下来,警察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停不下来。警察只好去问卖菜的大妈,大妈在菜摊里出来,竟然半个身子都在轮椅上,裤腿那里系着两个疙瘩。李麒儿顿时间停住了。就连看热闹的多半也收起了指点的表情。

警察再问大妈发生了什么,李麒儿隐约的听见大妈讲述她买西红柿的经过,突然间耳朵翁鸣,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下像掉入黑洞。耳边记不住什么人在喊,只是觉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她躺在了病床上,身边有那个大妈和一个高个子警察。她侧躺着,不想让那个因为四毛钱也不让的大妈看见她醒了,但想着自下午以来的遭遇,泪又止不住的涌出,抽搐着,直到警察发现她醒了。警察给大妈轻声说了句话就转向了李麒儿,李麒儿是中暑,护士再次确认了李麒儿目前体征正常后给警察点了一下头。警察拿着本子准备正常问询。李麒儿边哭边叙述,从那颗西红柿讲到今晚就要从公司宿舍搬出来,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麒儿不仅是要搬出公司宿舍,而且是面临着明天都不知道住哪里的困境。大妈也滑着轮椅到她的窗前,李麒儿就讲起了在公司的事情。

李麒儿是济南人,父母是公职单位的。她虽然是女孩,但是学的计算机让她在毕业后很容易找到工作,基于职业规划,她没有在济南浪潮和中创发展,去了四百公里外的北京。应聘的公司是家美国海归创立的基于汽车驾驶体验的软件服务公司。李麒儿的简历上是应届毕业生,优秀的英语表达能力,学生会组织部长,工商管理和计算机应用双学位。这份简历在北京会很快的埋没在厚厚的简历堆里,但是李麒儿的照片会让人过目不忘。如果说奶茶是那个时代的网红的话,李麒儿就是脱了仙气的奶茶。在码农的世界里,李麒儿全然不像一个理科生。在拿到那份工作时,父母也在济南给她做好了充足的后备,在甚至单位福利分房之外也买好了给李麒儿的婚房。而小姑娘在北京这家公司一待就是两年,两年内过的像真空一样的生活,无论父母用什么方式催婚。有人甚至怀疑她和老板有什么,毕竟公司走的美式路线,不但员工有着西式厨房,单身的员工只要愿意,都是可以申请到公司附近的宿舍。公司做的汽车制造商外包软件的业务中,客户基本就是奔驰宝马,经常的客户关系回访等出差就会经常性的落在这个会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孩身上,加上干净的气质,她和四十岁的老板走到哪里,都会吸睛无数。曾经国内某次行业展会,她那天穿着白色修身职业套装,配上老板那天的深灰西装,公司一举签下国内几家汽车行业的订单,公司成功的凭借这些拿下两千万美元的第二轮创投。那张和老板的合影,她像极了新娘,ABC出身的老板也是意气风发。可随后公司里的人再见到她就会故意回避,据说老板娘在美国带孩子,看到这张照片后决定和儿子回北京。之后就是今天下午的谈话,她被要求搬出员工宿舍。离职手续是老板轻声给她说对不起后签的,天真的李麒儿自己一直以为走的吴士宏的路线,却不想被误读成和老板的婚外恋。她突然想起在人资部门有个XS的恨天高,往日的态度特别跋扈,今天她走进老总办公室里时,那个女人竟然有种期待的眼神送她进去。李麒儿以为她要被升为PR的主管。老板在她签完字后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职场菜鸟的李麒儿就接了过来,以为是离职的正常手续。之后就是一个没有告别的消失,在一个烈阳毒日的午后,之后的之后她就躺在了急诊室。一直风平浪静的职场日子,突然间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最差的还能会有什么?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情足够多了,而李麒儿却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突然间连明天做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了。她心里甚至还在想着,要不是那四毛钱,或许她还可以给妈妈爸爸打个电话,可现在,只有一个因四毛钱都不让的老太太和一个要交公差的片儿警。这两个人,她谁都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急症室的护士来做了交接,李麒儿可以离开了。

她不想一个人回宿舍去收拾,现在的状态去收拾她温暖的住过两年的地方,还要马上拖着行李自己离开,至少她没有强大到有足够的勇气去消化发生过的事情,在她看来她没有错。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李麒儿离开急症室,片儿警推着老太太也离开了。老太太给警察嘟囔了两句,警察就放下她,走向李麒儿。

"你准备去哪?"

"去宿舍。"

"我陪你去吧。"

"你出警不是结束了吗?"

"是啊,现在是下班时间。"

"那个阿姨你认识?"

"是我妈。"

"*%^&......她不需要你送她回家?"

"她要我看看你需要什么帮助。"

"谢了……"李麒儿不想和一对突然掉下来的母子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四毛钱害自己丢了手机的人,突然间来了警察,还竟是她儿子。这一天已经够多了,她需要安静,再多一点,还是会压垮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尤其是她回去要打包,明天搬出宿舍。

"那我把我的手机借给你吧,需要的话给爸妈打个电话,可以打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找到我。"

李麒儿接过手机,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一夜里,李麒儿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梦魇中,耳中总是回响着白天的声音,脑中亦是一遍遍的浮现撕碎的镜头。她的闹钟六点半如往常一样传来温柔的海浪,这时她才知道在睡与醒之间她挣扎了一夜。现在索性起床,开始收拾她的屋子。洗漱的只拿走牙刷牙膏,剩下的贴上条子留给宿舍的人;厨房里只取走那只带餐具的餐盒和水杯,其余的又贴上条子留给宿舍的人;卧室里的衣服只打包了两身平时常穿的在行李箱里,剩下的统统打包到了纸箱中。她拿出手机,给快递小哥打了电话,把这些东西全部寄回爸妈家。倒是客厅里还有几样她出差买过的纪念品和书让她犯起了愁。想了想,她把几样纪念品塞进了衣服箱子,留下一本《瓦尔登湖》放在自己身边,其余的书又打包成一件行李。

望着身前的三件行李,竟是陪她度过两年北漂岁月的见证,她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这个地方除了和自己有两年交集外,还有什么?快递小哥取了东西后,她在邮寄单上填完自己的名字后,不知道填哪个电话。下意识的翻开手机,查看了本机号码填了进去。

交接完成后,李麒儿拉着随身的行李箱最后望一眼这个陪伴她两年岁月的宿舍,把钥匙放在门口玄关台上,关上了大门。

大门带上的那刻,李麒儿觉得自己彻底没了方向。一时间要做无数的事情,一时间又不知道要去做什么。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寄回家些东西,需要这几天注意查收,除此之外,她不想给父母说其他的。

拿着手机并不熟悉的电话,她意识到还是还电话吧,随后就播了那个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昨晚那个男生的。

"我过去把电话还给你吧"

"好,我在上班,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直接来派出所。"

"好,一会见"

并不远,毕竟这里她生活了两年。周围的环境就是因为设施齐全,生活便利,公司才选择附近作为宿舍的。李麒儿路过那个菜市场,顺着通道往下去的第一家,今天没有人。拐角就是派出所,她还没有进大厅,就望见那个男孩一脸严肃地走出来。或许是自己手里提着行李箱,男孩脸上特别凝重。李麒儿递给他手机,并不想说谢谢,可是礼节性的反应让她在嘴角边上挤出这两个字。片警男孩接过手机,说:"请跟我过来一下。"李麒儿以为交给片警手机后就去买张火车票回家。过去这会并不会耽误什么功夫。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她在小窗里貌似看见了昨天几张一闪而过的面孔。片警男孩带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她看见桌上有一部小女生的手机,像自己的那部,红壳子鲜亮夺目。片警问她这个手机的密码你知道吗?李麒儿说没有密码,只是自己的指纹。说着,就用指头按在手机健上,手机解了锁。

这一刻,李麒儿似乎觉得可以满血复活,比较这里存着她所有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关联着所有的银行账户,有她的日程和陪她度过这么多日子的音乐和电子书。

片警男孩示意她可以坐下来,她坐在椅子上时倒是不是那么紧张了。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李麒儿仔细看着这个男孩的脸,不帅,但是经看,但坐在椅子上就感觉出他至少一米八以上。男孩此时肯定也在端详着李麒儿的相貌,但是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文件上。他给李麒儿说市场上近期发生了几起同样的事件,派出所就在大妈的摊上方装了一只隐形摄像头。由于这帮人是闲散社会人员,几起报案的人都不能有效的记起他们的特征。直到李麒儿出现,摄像头马上录下了这些人的作案过程。大妈的四毛钱也只是偶发事件,只不过是李麒儿的偶然性里会牵出她当日这么悲催的职场遭遇。就在李麒儿晕倒被送往医院的时候,片警的同事就在附近布好网,把整个团伙抓捕归案。基本上是经历了整晚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后,这个团伙才被全部抓捕归案。又经过一夜的审讯,不仅李麒儿的手机原封不动的找回,也发现了这个团伙的成员里几个竟是通缉犯,更是审出他们行事低调谨慎的原因是他们盯上了一出租公寓,里面的女孩都是外企白领,有一个女孩因为和老板有暧昧,他们准备在最近几天绑架这个女孩。片警拿出照片,李麒儿看见了照片大吃一惊。这个女孩竟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她吓坏了,再仔细一看,那张面孔是人资的那个女生,那个整个公司唯一一个看见李麒儿离职感到欣慰的同事。她坐在椅子上,突然间又觉得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还会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可怕的消息。

李麒儿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因为那张像婚纱的照片被老板娘不爽,逼着老板炒了自己的鱿鱼,可真小三竟然被人瞄准目标搞绑架的狗血,自己阴差阳错的帮着真小三化解了人身伤害,抓住了罪犯。可又如何?自己的工作没有了,钥匙交了,宿舍的东西也运回了老家。她冷笑着。李麒儿觉得自己就是个二线省会城市来的普通女孩,从来都是正常行事,狗血却没放过她。案情的卷宗已经打印出来,需要李麒儿作为当事人签上名字。旁边签着另一个名字:甄诚。李麒儿问:“你是甄警官?”片警男孩点了一下头。李麒儿笑着,你是真的,看来也假不了。那昨天的那个阿姨真的是你的妈妈?片警男孩点头:“是,也是如假包换的亲妈。”

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菜摊大妈有一个腰板挺直的警察儿子。相对于昨天发生的事情,李麒儿也不去再去挑战自己的认知。只不过还是觉得因为四毛钱让自己经受了这么多惊心动魄太不值。她宁愿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还如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这会应该是咖啡时间。在公司打一杯现磨咖啡,加上两块姜饼饼干,整个下午都不会特别疲乏。

这会,一辆黑色车停在派出所门口,车停下来,走出一对夫妻。女人没有那种盛气凌人,温婉的气质中透着晶莹,这样的女人走在马路上路人都会再回头望着她。男人一看就是典型的ABC,倒三角的身材外包着可体的西服,男人一看也是绅士,一丝不苟的外貌,走路并不是昂首,他更是谦着身子,像是敬畏着什么。他们在其他警察的引领下走到了李麒儿和甄警官的面前。此时四人相望,却没有哪个人想打破这样的对望。倒是甄警官清了清嗓子,把刚才给李麒儿看的照片给那对夫妻。男的一脸惊愕,女的一脸惋惜。但是两人一起把眼光落在李麒儿身上时,却都是真诚的愧疚。

李麒儿毕竟是学理工出身的,在码农的日子里她告诉自己最多的就是头脑清醒。在一天内发生过这么多事情后,她觉得既然离开公司了就不能再走回头路,目前放下所有的事情后,需要给卖菜大妈说一声道歉,毕竟她在公众场所对着这个大妈喊出过不合时宜的憎恨,她要收回这种情感。她给甄警官说完后,甄警官说她替他的妈妈收下这份真诚的道歉,因为今天是龙泉寺志愿者的日子,母亲一早就去了西郊凤凰山。

李麒儿本来是要买张车票回济南。此时她突然觉得她不着急回家,也不着急找下一份工作。现在她给前任老板夫妇握手道别,给甄警官说:“我去找阿姨”。说完拎起箱子直奔西郊凤凰山的龙泉寺。她听说那里有一个扫地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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