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依雨在厨房里洗着菜,眼前是模模糊糊灰色的一片。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依雨突然紧张了起来,小声提醒他:“声音小一些吧,你本晓得他听不得这些。”弟弟却一把扭头走开,更加大声叫喊起来,依雨害怕得颤抖,只得闷头继续洗菜。果然,他终于忍受不了怒喊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直奔厨房,顺手拿起菜刀向依雨走来。依雨惊恐地转身面向他,她看见他的愤怒的灰色的眼,他的激昂的高耸的颧弓,他的跳动的乌青的嘴唇。然后她看见她的面颊的皮肉片片花瓣似的绽开,白灰色的骨暴露出来,红棕色的血溅了他一身。

      依雨惊醒起来,窗帘没有拉上,冰凉的月光利利地刺在她脸上。不知怎的,她总觉着今晚的月亮陌生极了。她晓得它是同一个月亮的,但月光里的的确确是有什么不同于往日。她仔细地看,又摸,又闻,又听,然而终于没能找到。

      索性不看这月亮罢,依雨转过身背对窗户,面朝着墙壁,小心翼翼再把眼睛闭上,而有关他的脸的图像却在黑暗中闪着光一张又一张地快速向依雨冲击来。她用尽全力地幻想出一把大的剪刀,把画面剪碎,从眼前扫走,但就算她想破了脑袋,他们也总还在那里,在她的眼皮上跳动:喜的,怒的;慈爱的,自私的;勤劳的,懒惰的;健康的,有病的;有浅棕泛红的皮肤和深黑浓密的眉毛的,有灰白空洞的瞳孔和蜡黄凹陷的脸颊的······

      他从前是什么样的喃?从前,依雨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为勇敢,最为善良,最为健康,最为乐观的人。他每讲起他的过去时,总是自豪地抬起他的下巴,把背挺得笔直,脖子使劲向上伸,眼珠闪着亮光,像在追忆,又像在渴望什么似的。其实他一生也没干过什么伟大成功的事,但就算是讲起那些曾经窘迫艰苦的日子,他也同样满是骄傲的神情。依雨有时会同他谈起自己的理想,什么社会,什么国家的,他听着这些话,一面笑着,一面点着头:“对!对!对!青年人啊,就该是这样积极向上的想法呀。呵哈哈哈······”

      依雨再次翻身面向窗户。今夜的天空是那种很重很紧的黑色,依雨觉得身体被这天幕狠狠地压着,然后重重地向下坠落下去,她甚至感觉她也要有病了。那枚灰白色的圆月像极了他的眼珠,真实得仿佛下一秒,那些透明的月光就会像流泪一样,从月亮的边缘低落下来,带着那只眼睛的伤痛,流向冰冷大地。

      他是去年十月份开始有病的。所有人为了他的病,什么方法都是想尽了的。他也不是不努力,他常常自言自语:“这个病要靠自己的意志去战胜它,我坚决战胜它!”但他听着那些要他放宽心态,不要胡思乱想的宽慰的话,一天天愈渐消瘦下去了。

      依雨听说有病的人看到高处会不自觉产生跳下去的想法,她常常害怕他会有这种想法。依雨想起小时候他拉着她去散步,街道旁边有一根根小的水泥灌注的柱子,她喜欢从那上面跳过去。她把这个游戏当作和神的赌注,假装她每成功跳过一个柱子,他便能多活一年。她现在更加积极更加虔诚地求神,其他人也是,就算他们心里都晓得这些不过是宽慰人的东西。

      依雨抬头望向远处,些微白色的光从城市的边缘渗透出来了,月亮的轮廓渐渐模糊。在那黑与白的交界之处,依雨又看见他的脸:他瞪大双眼,咬紧牙关地说道:“我必须要战胜它,我是一定要战胜它的!”

      当太阳的光辉又一次唤醒冰凉的大地,地面上那具僵硬的尸体好像也温暖了起来,一切的不安与伤痛都被净化了。依雨在梦与现实交杂不清的地方听到阵阵嘈杂与哭闹,好像有什么人没能平安度过那个冰冷的夜,她独自坐在那里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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