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留神没有,咱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一个人了?那个时候,我只要进她的办公室,就觉得身子轻得要飘起来,她要是再一笑,我就紧张得脊背出汗,如坐针毡了。
事情当然没有完,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坐到了老陈的办公室里。现在我见她,再没有第一眼那样的讨厌了。回想起来,我当年能够嚣张,主要还是老陈给我撑了腰。有时候我想不通,她怎么就能每天把妆化得那样精致,好像她的脸本来就那样长着,从来都没有化过,只是睡起来就上班一样。我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正与饮水机对面站着,立得很端,看着墙,右手的勺子在左手的杯子里面缓缓地搅。一双高跟,显得腿长身挺。我突然发现,从来没有见她穿过裤子,永远都是短裙下面裹着丝袜的腿。我以前反感这样的女人,但对她却不,我很奇怪。在一瞬间里,我觉得自己要是办公室里的家具就好了,能一直静静地把她看着,不动声色。这想法一出来,我吓了一跳,急忙定了定神,敲了门。她看是我,浅浅地笑了一下。
坐下来,老陈问都没有问,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喝不惯咖啡的苦味,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不是喝这种高档东西的人。但我没有给她说这些,接了杯子端在手里。我是两只手握着,并不是食指和中指勾的杯把,下面两个指头垫着那样。她看着我,用勺子把杯子指了指。我喝了一口,并没有咽,眉头就皱起来。她自己也抿了一口,看见我的样子就笑了,说:有那么难喝吗?我噙着口里的咖啡,点了点头,意识到不对,又急忙摇了摇头。随即把咖啡咽了,像咽了一疙瘩硬糖,脖子梗了梗。她又笑,舌头尖伸出来把上嘴唇舔了舔,说:看你的样子。我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心里惊奇着她嘴上的口红竟一点都没有淡,鲜得像血,越是衬得脸白。她放下杯子,两只胳膊交叉着挽到了胸前,声音朗朗地说:小张以后都不愿意到我办公室来了吧?我愣了愣,说:领导咋说这话?我如果不领工资,我便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听我一说,笑意更深,但并不出声,说:你不来就不必喝我的苦咖啡了嘛。我心里说原来你是这意思啊。嘴上长长地“噢”了一声,低头看手里的杯子。杯子沿有两个水泡,一大一小,像有吸铁石吸着,朝一起涌,后来小的就钻到了大水泡的肚子里。
这时候她叫了一声我,声音不能说温柔吧,反正很轻。我抬了头看她,她说:假如我的办公室是湖西楼,你说这一杯咖啡是什么呢?说着眼睛朝我眨了眨。我想了想,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她也笑了,接着说:你们经理毕竟是女人,如果我把你看成是一个男人,你觉得男人应该尊重女人吗?我听懂了她的意思,再没有笑,扭了头看茶几上的烟灰缸,烟灰缸干净地像从来没有用过一样。她也严肃了起来,却又好像是问我的语气,说:还是说昨晚的事吧?我等着她说,她却半天没有出声,我就看了她一眼,说:你说,领导。她说:事情呢,说大不大,但说小却又不小,现在关键问题是,客人现在要说法,你觉得......我一听就急了,当下把老陈打断,瞪着眼睛说:我没有把他扭到派出所都是好的,他还要说法?服务员要不要说法?我以为老陈要以她总经理的身份压我了,没想到她听了哈哈地笑,说:哎呀,真不愧是咱陕西的楞娃啊。这老陈,恁洋气的女人,竟然也说这么土气的话!而且是对我!我一下子有些懵,就低了头。她笑毕,正色说:这个事我给你处理,但我对你有一点要求,你能不能办到?我就问她:啥要求?她说:你要给我写份检查,保证以后不打架,怎么样?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给老陈写这样的保证吗?那岂不是给自己挖坑哩?我立即高声喊道:这事我觉得我没有错,凭啥写检查?凭字说得有些猛,唾沫星子都飞出去。说着身子挺起来,有了站起来的意思。我的脾气一上来,就不顾了场合,现在想想,还是因为那时候年轻,由着性子说话。话一出口,觉得自己耍的有些大了,急忙身子又伏下去,不敢再看她。但我没想到,老陈却拍了桌子,说:哈,我就喜欢你这样!我脸立即就烧起来,心里说我是该高兴她赞许了我,还是该惋惜她为我手受了疼呢。这时候她站起来,头发朝后甩了一下,更多的脸就露出来,说:好了小张,你去忙吧。有些事情,你觉得是对的,你就去做,懂吗?我也起了身,说:行。要走了,看了一眼茶几上没有喝完的咖啡,端起来一口灌进去。杯子底还有一股,流得慢,我头仰着等得杯子空净了,才往出走。余光里看见她笑着看我喝完。走到门口,她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欸!我转了身,她说:以后我也叫你皓子吧?像是问我又像是告诉我。我才想着怎么回答她,她又说: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你以后就叫我陈姐吧,有意见没有?我顺口就说了个“没有”。又要走了,走到门口,我的肩膀就像有人扳着一样,身子转了过去,对她说:领导,天凉了,你把衣服多穿些。她眼睛往大睁了一下,再就看到了地上,把头点了点,忘了更正我对她的称呼。
回来了我在路上走,眼睛是朝上翻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模模糊糊的画面,脚一步一步地往前换。一个大石子就把我绊了,我心情好,没有用脚踢,像运动员带球一样把它带到了路边。走到湖西楼门口,就看见童曼瑶,她头低着看脚面,走两步踅回去,走两步踅回去。我知道她是牵挂我,故意朝着她大声“嗯”了一下。她猛得抬头,身子一震,立即跑过来,几乎是撞到了我的身上。我右脚朝后迈了一步,蹬住了,才稳住我俩的身体。她瞪着眼睛问我,说:咋样?我早就做了准备,脸沉下来,两只手捏住她肩膀,往后推了一下,放了。就像是把麻袋从肩上卸下来,要在地上放住一样。我说:你跟我走吧,把你在红房子的东西一拿。她大惊失色,说:你让人家开除了?我没有说话,头低着,闪过她的身子,往前走。她撵过来,把我挡住,说:真的嘛假的?我说:这还能有假?把她瞪了一眼。说着继续朝前走。她楞在原地,骂道:狗日的!当领导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寻她们去!
等我转过身的时候,童曼瑶已经快步走起来。我拉了一把,没有拉住。心里说她不可能真的去,就站住了看她。没想她个子没有我高,步子竟迈得比我还大,走出来的是斜线,端对着餐厅走廊。走廊进去二楼就是老陈办公室。我紧张了,急忙跑过去,说:哎呀,我哄你哩!再拉,她把我的胳膊甩脱了,脚底下步子并不停。我知道她的人来疯劲上来了,扑到前面,不由分说,手掌钳子一般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朝服务社拉。她当然没有我劲大,身子就倾,屁股就朝后撅,想把我拽住。嘴上说:大不了我也不干了,有啥了不起的,我今天就是要骂人!声音里已有了哭腔。我正要说什么,蓦地看见老陈从走廊尽头往过走,她似乎是听见了童曼瑶的高声,目光已投过来。这我就不用说了吧,我俩当时就四目相对了!一下子我的头“嗡”了一声,手一松,童曼瑶坐到了地上。而老陈全都看在了眼里,头急忙撇到了一边,慌里慌张地一拧身,走了回去。我也不知道我是咋了,没有去扶童曼瑶,却喊道:啥地方嘛,你都给我耍人来疯?扭头就走。
这一个下午,我始终不高兴。我明知道童曼瑶是为了我而啥都不顾,但我就是反感了她!我走了不久,就收到她的短信:皓子,你啥意思?!我没有回,直接把短信删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中午饭我就没有到食堂去,我不想看见她。在刘嫂那吃了个拉条子,看烟盒里剩了五根烟,知道下午肯定抽得多,又再买了一盒,当场拆了,往单位走。院子再也不想转,湖西楼也不想去,钻到了礼堂里,并了四张桌子,拿桌布把肚子盖住,宽宽展展地躺下了。我要么不睡,睡我就睡好!
一觉醒来,下了桌子,心里说迟早还是要再睡,桌子也就没有挪,只把桌布塞到了桌肚里。出了礼堂,才发觉天已黑得路灯都亮起来,脑子里一下有了童曼瑶,急忙掏手机出来要找她。手机上却有三条短信。我当下意识到不妙,赶紧就看。第一条是:你就这样把我撂下不管了吗?其次是:还生气哩?一天脾气咋就那么大的?两条信息之间隔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一条信息发来的时间是下午六点二十,写的很长,一个屏幕都装不下:皓子,多大的事,你就给我记仇了?我看你是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一下午连我问都不问,你还把我当你媳妇不?你是嫌我把你的人丢了吗?你以为只有你有脾气吗?既然是这,咱就各忙各的吧!你不要找我,永远都不要找我了!!!我看见短信的最后不是省略号,不是句号,是三个感叹号,我一下就紧张了,眼前就有了她出了乱七八糟事情的画面。急得返回键也不按,猛得按下挂机键,一下退到桌面上,就拨了她的电话。平常马上就能接通的电话,偏偏这时候话筒里没有任何声音,半天里手机没反应。我是个急脾气,哪里等得了?马上挂了,重新打过去!电话里有了“嘟嘟嘟”的忙音,然后自己挂断了。我突然就有些躁,强忍着,看了一眼手机信号,信号像书架上摆的书一样整齐着。我想着是不是手机出了问题,当下抠了后盖,正要取电池,电池却掉到了地上,在地上一弹,滚到了脚边的草丛里!这狗日的手机,故意在我着急的时候日弄我!但我现在跟谁都可以上计较,唯独手机不能!我立即蹴下去,已顾不得地上有土没土,草丛里有露水没露水,手只是胡乱摸着。摸见了,正要装,却发现是一个石片!我猛得把胳膊一甩,它就在地上开了花。我心里说:你狗日的再日弄我,我就把你砸了!再去摸,果然就摸到了。
可惜的是手机人家记住了我骂它的话,再开机,屏幕已经不亮了。不亮就不亮吧,我就不相信,没有手机,人还不活了?!但我还是把它装到裤兜里的时候,狠狠地拍了一下,才急急地朝红房子走。我是在没人的地方,走得快得像跑,而一旦有人,我就把速度放慢了,给人的感觉只是走得比较快而已。走到宿舍门口,刘嫂的小卖部里有零星的人在吃饭,面挑得很高,歪着头去接。我闻见了臊子的香味,嘴里立即汪出许多口水来,才意识到饭时都已经过了。但我脚并没有敢停,只是在将要进红房子那道黑铁门的时候,深呼吸一样用鼻子多闻了闻。路灯一过,到了黑暗处,我立即跑起来。跑得快,风像是只有一股,独独从耳边过。上楼开灯,发现一切如故,灰了心,要下楼了,却心里说把灯开着吧,省得她要是想回来了,黑黑得害怕,或者至少她知道我回来过。从红房子出来,我想着去宿舍打问,但走到宿舍门口了,却犹豫起来。我从来没有去过女生宿舍的人,突然这么一去,正好又是去寻人,是不是有人就要看笑话了?这么想着,就踅到了小卖部门口,看见刘嫂正把长条凳往桌子上架,十五瓦的灯泡幽幽地亮着。灯泡上有黑色的油点还是蛾虫的尸斑,地上就黄一片,黑一片。我才看里面有没有坐人,她的头就抬起来,说:皓子,还没吃呀?嫂子给你下面去。我急忙笑起来,说:啊,不用不用。想借她的手机,不好意思开口。她又说:那你是要买个啥呀?我说:能让我把你手机用一下不?嫂子。她楞了楞,我立即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伸到她面前的灯底下,说:我的没电了。专门按了几下键,按得声音很大。她说:用个手机么,多大的事。老是到嫂子这儿来,客气的很!说着走到了柜台里,从最底下一层,拉出一个小纸箱,纸箱的盖板都撕掉了,口敞开着,里面是零钱。她摸出手机,要递给我了,却在围裙上擦了擦。我接了,说:谢谢嫂子。正要往出走,她说:欸,皓子,少说两句啊,我手机快没费啦!我说:我给你钱!走到暗处了,还听见她在喊:是长途不?长途前面要加个啥东西哩!
我庆幸的是我记着童曼瑶的号码,但我不用说你都明白吧,电话当然是关机。我删了通话记录,把手机给人家还了,又给刘嫂撂了两块钱,把一线希望都寄托到了宿舍里。刘嫂接了手机,看了一眼我放在柜台上的钱,说:你这娃,当真给钱啊。把手机压在了钱上面。我没有跟她多说,径直朝宿舍走。宿舍门口放了一张方桌,有保安在上面趴着。他是两只手握了拳,一上一下摞着,下巴放在拳头上,大檐帽帽檐压得很低。这些保安,啥时候过来都是迷迷瞪瞪的。我知道他在睡觉,睡着了好,省得我问候。我头低着往里走,总觉得二楼或者角角落落的人在看我。看就看吧,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才走上楼梯,就听见有女人大声的嘻嘻哈哈,还有就是好像被捏疼了还是突然走光了一样的尖叫。我身上痒痒的,就像是后背上有一只蚂蚁在走。脚底下突然有了半根一次性筷子,滑得我几乎摔倒。我扶住墙,心里说:只要不让我碰见熟人就好!碰见了也行,只是打个招呼,不要让她多问。这么想着,就定了定神,也防备着有人突然出来还是要应付,把筷子踢到了一边,继续朝上走。这时候却听见了走廊里有了走路的声音,声音朝着楼道,步子换得慢,又像是脚很重,拖鞋趿拉着。我急忙把烟掏出来,叼一根在嘴上,打火机端在手里,预备着那人走过楼道口了,再点了烟往上走。没想出来的竟是玉梅,她可能是猛得注意到黑黑的楼道站了个人,喝道:谁?!手扶住了楼道护栏。我说:我。趁着黑,把烟撂了,把打火机握在了手里。她放松了,朝我移了一步,并没有下楼梯,说:皓子,你咋来了,有啥事吗?我走上去,看见她穿了件很宽的褂子,但肚子那地方已经撑起来,我说:天都凉了,你咋还穿这么单?侧耳听了听楼道前后没有人走过来。她说:我出来上个厕所。接着问:你是过来寻......?寻字一直发着声,拿眼睛看我。我说:啊。她说:咋不打电话?我说:人家关机了。她说:吵架了?我说:啊。她说:你惹人家了?我没有说话,目光不定,头低了看地上。她踩的地上已经有了水印,可能是刚洗完脚。她又说:多打几遍嘛,女娃都是吃软不吃硬。我说:我手机失塌了。她眼睛把我盯着,似乎是觉得我和童曼瑶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又不便多问一样。等了一阵,说:你到楼底下等着。就朝着走廊深处走了,步子比先前换得快。
玉梅的身子那样沉,我就没有下楼,退到了一楼往二楼拐的楼梯休息台上。我心里有数,我的面子和玉梅的身子比起来,肯定一个是小拇指一个是大拇指了。这一次,我听见楼道里有了脚步声,辨认了一下确定是玉梅,就又走上了上去。她是都准备下楼了,被我截住。说:咋没有下去?我说:下去干啥?她说:我还不知道你?!接着说:人没在,我问了,一下午没有回来。我说:哦。心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这一趟来还是得来。扭了头看天,淡淡的月光把它周边的黑云照出了形状。玉梅突然把手伸出来,说:给,把我手机拿上。我说:不用,不用。她朝我手里塞,说话已经鼓了劲:拿上呀!不拿!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说:我现在有这东西哩,不然的话我陪你一块找。我正要说话,一间宿舍门就开了,走出来个人。我把玉梅的手推回去,压低了声音说:早早睡!急忙下了楼。
从宿舍出来,我便失魂落魄了一样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你说为什么越是与自己亲近的人,自己越是不懂得珍惜呢?是因为日子像水一样波澜不惊地流动着,人是水里的一颗石头,你相信水只要流,它就会从你的身边过,始终都把你包围着一样吗?宿舍门口的路灯亮亮地照着,我蹴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走回去要睡觉的人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心里不是个滋味。等到保安换了岗,手机拿到手里开了几遍,没有开开,都捂热了,还是不见童曼瑶回来。我心里说:一定要把她找见,眼看夜就深了,她不愿意理我,把她送回宿舍,或者安顿到红房子,哪怕我在湖西楼睡哩,也不能让她一个女娃半夜了还在外面游荡!这么想着,就猛得起了身,要精神饱满地去找她。但蹲久了,一起身头竟然有些晕,腿也有些麻,觉得我扶着的树好像要倒了一样。缓了一阵,腿在空里蹬了几脚,就往单位奔去。
走了多少路我都忘了吧。只记得我把单位能转的地方都转了。湖边,墙角,公厕,假山洞子,甚至连礼堂里我也去了。礼堂里黑得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叫了两声童曼瑶,声音反弹回来,像谁在我耳朵背后叫一样。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害怕了,只觉得身上有一股气凝聚着,感要有任何阻挡我的东西出来,我一拳就能把它打碎。从单位出来,我完全灰了心,知道一个人要是成心想躲你,那你永远是找不见的。都要回红房子了,心里说还是到外面再找找吧,起码应该尽到男人应有的责任。就算找不见,心里也能好受些,只当是对自己的惩罚。要是能找见,就一句难听的话也不说,主动承认错误,哪怕人家要骂,要打,都由着她。一路想着,腿机械地换着,去了我们下班以后逛过的超市和商场,都已经关了门,就又去了网吧。网吧里人表情都生硬着,像经了大苦大难一样。我一一看了他们的脸,看不见脸的,也详细判断了身形。看到最后,就觉得每个人都长得很像,却又不像。你有没有死死盯着一个字看过?随便啥字都可以。盯得久了,你就会忘了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偏旁不是偏旁,部首不是部首,字的横竖撇捺都在动一样。有人可能觉得我奇怪,拿眼睛瞪我,瞪就瞪吧,我达到我的目的就行了。但可惜我的目的没有达到。再往回走,我的身子像被掏空了一样,脚也胀得像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火车。我这么说你要是不以为然,那你肯定是坐硬座脱鞋的那种人!
我就是这样在路上走啊走,走啊走,总觉得路没有个尽头。几个钟头里,西服里面的衬衣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湿了再干。现在已经是绑在了脊背上,硬得像是穿着纸板。走到红房子大铁门门口,我心里说我再坐一会吧,我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了。哪里还有劲弯下腰去吹地上的土,屁股一沉,就坐到了道沿上。腿没有打弯,长长地伸着,脚后跟已立不到地面上,斜斜地倒着。后来是腿平放着都感觉到麻了,就起身朝红房子走。二楼宿舍的灯已经熄完了,有几扇窗户开着,鼾声从里面传出来,拉风箱一样沉重。走到红房子门口,我正掏钥匙,猛然听到了一声咳嗽!我心里咯噔一下,脊背像受了空调吹出来的冷风一样凉起来!我才说要回头,又是连着几声咳嗽,一声比一声响,像是烟抽多了,咽炎严重的人那样的咳嗽,感觉要呕吐了一样。我立即把钥匙串握在手里,来不及弯腰去摸地上的砖,也是害怕一弯腰自己的下盘不稳,就在指头里捏了一把比较粗比较长的钥匙,警觉起来,耳朵也判断起了声音传来的方位。红房子的门是开在北边的,东边西边南边我是从来没有去过,都是墙,也都是密密麻麻的树和半人多高的草。我原本可以不去看,但既然碰上了,我就要看个究竟,不然晚上我怎么睡得踏实?我在这住,又不是一天两天!我开始轻轻地朝东边走,先用脚尖探一下地上有没有塑料纸一类踩了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再大睁了眼,看有没有能反光的玻璃渣子,最后才把脚后跟慢慢地放下去。走到墙角,我迟疑着,我想的是我是悄悄把头探出去,还是猛得跳出去。这时候,我听见了抽泣声,我一下想到了童曼瑶!我猛得跳出去,看清了靠墙坐了个人,胳膊把腿抱着,头趴在胳膊弯里。我跳出来,她连动都没有动,只是一个劲抽泣着。我也不知道我是咋了,脑子里“嗡”地一下,把手里的钥匙狠劲摔到了地上,吼道:你是死呀!胆子比我还大!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