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3

                                                            我的母亲(二)

                                                              别离

一九七零年,大姐出生。

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去了煤矿当工人,成了“煤黑子”。母亲在家带孩子。结婚了,家里只有两张单人被子,父亲一张,母亲一张。父亲上班带走了自己的被子,回家探亲就没了被子盖,不管天寒地冻,父母亲大姐三个人只能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被子下,多年之后,才有钱置办了一张被子。

十九岁的母亲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单独住在空旷的大院子里,当夜晚的黑幕一点点侵蚀了夜色,恐惧也一点点攫取了母亲的心,她紧紧地搂着孩子,怕强盗怕妖魔鬼怪,孩子要撒尿要换尿布都不敢开灯,恐开灯会暴露屋内的情景: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只得摸摸索索着艰难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就这样在恐惧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十九岁,在今天本该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还是炫耀青春与美丽的年龄,母亲便在深深的庭院里开始了与生活艰辛的对抗。

                                                                  艰辛

一九八三年,大姐十三岁,我十二岁。我们都到薛孤镇里念了初中。每个学生每月两元钱的伙食费。每月往学校带二斤小米、十斤土豆、二十斤面(白面和玉米面)。就这两元钱,也难煞了年轻的母亲。要去学校了,姐姐便惴惴的伸手:“妈 ,学校要交伙食费。”母亲便紧缩了眉头,然后去附近人家借钱,有时会遇上冷脸,阴阳怪气的声调:“我们这人家怎么会有钱?”母亲便讪讪的,有些无地自容地走出来,但还得再去另一家讨借,终于有好心的邻居伸出了援手,母亲便揣着四元钱满怀感激的回来,多少次在我们耳边念叨:“多亏了你梅梅大妈帮了咱们。”爸爸拿回了工资,便赶紧还债,然而总是入不敷出,母亲总是得一次又一次地讷讷的又无奈的向别人开口,为了我们能好好上学。当时村里已有很多同学辍学在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艰难父母也从未有过让我们辍学的念头,是的,我从未听他们提起过,哪怕只有一次。

我想也许母亲从小没能很好很顺利的上学,所以只要我们念书她便全力以赴去奔波。当许多孩子都已经在家帮着家人干农活,我和姐姐却只在周末回家一次,还带回一大堆脏衣服,周日晚上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学校,再带上一大堆好吃的,所谓好吃的也无非是一饭盒土豆炖酸菜、高粱面鱼鱼,有时还会带一种美味——一小瓶油炒的葱花,那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实在是天下的美味,吃窝头或馒头时抹上点香喷喷的葱花真是香甜哪。而一小瓶葱花要吃一周,所以每次只舍得吃一点点,当时家里葱少油更少,几周才能带上一小瓶。

现在想来那时的美味有两种:油炒葱花和包皮面。因为当时白面紧缺,母亲便和一大块高粱面,然后再和一小块白面,把白面擀成一层皮,把高粱面裹在里面,然后再均匀地擀成薄薄的面条,吃起来又光又滑,多年后仍然唇齿留香。后来母亲说:“那年月白面很少,高粱面又无法做成面条,包皮面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周末回家还会有一种享受,母亲和奶奶在大锅里炒很多葵花籽,炒的香甜清脆,我和姐姐每人装一大袋作为一周的零食。在我的印象中,少年生活中虽没有美味的饭菜但能吃饱肚子,有时还有美味品尝,生活过的快乐而幸福,年少的我丝毫没有感到艰辛的痕迹。(母亲借钱等事都是我长大后才听说的)

今天想来,我年少的无忧正是母亲艰辛的累聚,一大早去井边挑水,然后在院子里洗一大堆脏衣服,当衣服的清香溢满院子时,母亲擦擦额头的汗,搓搓通红的手再忙着做饭,当饭的热气腾满整个屋子,我们仍然在酣睡中,奶奶便不停地絮叨起来:“这么晚了还不起床,让村里人笑话。”母亲便会为我们辩护:“孩子们好不容易一周休息一天,让好好睡个懒觉吧。”(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一周上六天班或六天课,周末只休息一天,俗称“过礼拜”。当我们上高中时流传国外一周上五天休息两天,还认为是天方夜谭。)我们终于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奶奶絮叨下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迎接又一个温暖而香甜的周末。

吃完饭,妈妈便开始在灶间忙碌,尽量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在土豆里多滴几滴油,多放几根粉条,在窝头上再淋上一两滴胡油,或在白米上滴几滴油,在农家,油是最珍贵的,只能用滴来计算。忙忙碌碌做好一大锅午饭,再做给孩子们带的饭菜,大约忙到下午三四点,便是送我们上学的时候了。母亲给我们从里到外换上干净衣服,包里装上能带上的好吃的,然后在巷口目送我们离去。

有一天我问妈妈:“妈,我走后你会想我吗?”妈妈说:“哪顾上呢?干不完的活,根本没时间想。”当时已是少女的我颇觉伤感,敏感而细腻的青春情怀似乎无法理解母亲对感情的冷漠,今日想来,年轻的母亲在生计中怎样磨蚀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从早到晚在地里干农活,吃的粗茶淡饭,无休止的劳作,也许晚上能早点躺在土炕上休息是她最美好而实际的愿望。

                                                                       生子

一九七七年,妹妹出生,排行老三,母亲二十六岁。

其实这已是母亲生的第五个孩子,前面还有两个女孩扔掉了,因为一直生女孩,所以母亲只能无休止的生下去,妹妹又是女孩,打算送人,养了几天没舍得送走,留了下来。记忆中母亲坐过几次月子,一生下来母亲就哭,为没能生下男孩,无法为张家续继香火。一次次怀孕生产让母亲备受煎熬,很多年母亲都是在挺着的大肚子中度过,直到母亲三十六岁。

一九八七年,弟弟出生,母亲终于完成了一个做女人的使命。母亲一生生过七个孩子,养大了四个,一个女孩送给了别人,扔掉了两个女孩,流产夭折几个我不太清楚。现在的女子怀孕是全家围着,呵护备至,衣食住行都要重点保护,受不得一点委屈,生了孩子更是大功一件,产后有专人护理,国家也有半年产假保护妇女的权利。而母亲在长达近十年的怀孕、生产过程中,仍然要忙着做家务干农活,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十九岁到三十六岁,母亲的大好青春年华就这样踉踉跄跄的逝去了……


回首望去,那个青春年少的女孩怀着对爱情对生活的无限憧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而扑面而来的艰辛却无情地啃噬着她的青春,当阳光黝黑了她的肤色,当皱纹爬上了她的面庞,当岁月沧桑了她的生命,青春就与她擦肩而过了……

然而她仍然坚强而幸福的生活,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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