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距离那个硝烟弥漫的高三生活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方落落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有些微不足道的记忆像是受到魔法作怪，把每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而那些意义重大的事情偏偏只记得大概。有些事情值得怀念，有些事情最好永远不要提起。
酒店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台挂墙电视，一张比纸还白的床，空调不知疲倦地向屋子播撒舒适的凉风，窗外的风箱嗡嗡作响，外面是酒店后院，只能看见一盏苍白的路灯孤独地地照耀着深沉的夜幕。尽管环境简陋，床却非常舒服，方落落任由自己陷进床铺，无聊地与黑暗中与一闪一闪的红色指示灯对视。走了一整天的方落落此刻一点也不累，她打开手机，想和睡在楼下的白居安聊天解闷，消息发出后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复，估计这家伙早就睡着了。
方落落与白居安是大学同学，刚入学的时候就建立了联系。二人在宁卿上大学，但是他们觉得不像上大学，至少按环境来说就很不像。那所坐落于遥远的大山脚下，出门是国道与玉米地，地势偏远甚至连外卖小哥都不愿过来跑业务，整片区域最繁华最热闹最有人气的学校——怀东汉语言学院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学校，古香古色的学院有着与现实相差甚远的模样，图书馆里没有古籍，却有着和古籍一样破旧的书；学校的礼堂按现代人眼光来看，简直没有礼，空有一间堂；教学楼表面气派，内部桌椅坑坑洼洼，当然有些是低素质的学生弄坏的；操场勉强有个大学操场该有的样子，除了堆放体育器材的楼房像危楼；宿舍楼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是一栋规矩的楼；唯独食堂与小卖部不愿遵循古道，坚持推陈出新，想尽办法赚学生钱。
学校是当地最繁华的地方，外面是尘土漫天飞扬的国道，附近少有居民区，一切娱乐设施懒于踏足这片偏远的土地。学校的繁华称不上繁华，相比周围却相当繁华，在内忧外患的环境下，学生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幻想，他们向往外面的世界。因此，每到小长假，学生们就会三五成群出去旅游，很少有人留在学校。怀东汉语言学院的学生的脚印遍布祖国大江南北，远到最南边的度假群岛，近到市区购物商场。方落落与白居安严格遵循了本校学生的优良传统，国庆小长假伊始，二人就踏上了旅游的火车。
两个人家乡都在鹿远，方落落家在鹿远东部的晚韵区，那里遍地都是在建工程，老旧小区一栋接一栋被推倒，新的高楼大厦一点一点拔地而起，白居安家在鹿远南部槐南区，尽管城区居南，却称得上是鹿远的市中心，人口稠密，基础设施完善，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发展太快导致一些路段在节假日期间显得特别拥挤。此刻，二人正在槐南区——白居安家附近，方落落家稍远的地方旅游。秋天的鹿远是一个充满诗意值得赏玩的地方，槐南区有犹过之而不及。若是沿着宁卿线一路向南，会发现先是鹿远入了秋，随后便是枫红川。
方落落任由思想在回忆的沙丘上行走，往事宛如脚下黄色的沙土，她弯腰捧起一抔沙，隔着永远是清晨时散发的浓雾中看清记忆的模样，从手指的缝隙中偷偷溜走的沙粒是随年月远去而逐渐淡忘的细节，沙漠中时常传来天河叹息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后，面对无尽又浓厚的黑夜，方落落总能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她从小就是一名调皮又开朗的女孩子，在母亲的熏陶下饱读诗书，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诗词，常常在班里表演朗诵。面对老师的提问总是应答如流。做值日的时候喜欢拿着扫帚乱甩，未干的水花落在墙上黑板上以及同学的脸上，为此没少挨班主任的痛批。
方落落认真遵循老妈教导的先写作业后玩的原则，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那时候方落落住在外公家，就读于鹿远北部的素商区实验小学。每每放学，外公都会在学校门口等她，方落落一丛校门出来就跑到外公身边，缠着外公给她买零食。冬天的烤红薯、夏天的冰汽水、秋天的炸丸子、春天的凉糕摊都有祖孙俩的身影。外公喜欢带着糖果出来散步，方落落每次把手伸进外公兜里都能摸到圆的方的锥形的糖果。
炸糕是方落落一年四季都爱吃的食物，那是一种用糯米包豆沙做出来的糕饼，经过油炸后变得金黄，表皮酥脆，口感软糯，几乎每隔几天都会让外公带她去买。卖炸糕的小摊在离家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方落落每每走到这里脚像是被黏住一样走不动路，大多数时候外公都会给她买炸糕，偶尔几次不买，外公会把她背起来，一路背回家。
方落落想起那段日子的时候，总能想到风。无论是轻柔的春风还是肃杀的秋风，空气中一直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味道，想尽了所有形容词都无法描绘出只有她懂得虚无缥缈的东西，她试图用比喻句将它物化，可惜失败了。
许多年后，方落落不经意间在学校闻到了同一种味道，那天细雨如酥，微风轻轻，天色微亮，轻雷敛敛，她在庭院前捡起几朵粉白色的海棠花，忽然明白了味道背后含义——回忆。
后来，方落落搬家了，父母把她接到了晚韵区上学，方落落离开外公和父母居住。到了新学校方落落依然调皮开朗，在新学校的第一天她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并回头问班主任她可不可以当语文课代表，惹得下面一阵哄笑，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小胖姑娘笑得最欢，可她并没有窘迫，反而发誓一定要当成课代表。她记不清其他的细节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非常明媚。
一开始方落落不怎么习惯新学校的生活。两个区的小学，大体上规章制度变化不大，但是细节处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首先是一节课的时间从原本四十分钟变成了四十五分钟，上午最后一节课要上到十二点才能放学，在素商区上学的时候，中午十二点方落落早就到家了。其次是课间操的不同，在之前的学校方落落跳的是国家规定的标准的广播体操，到了新学校，男女生一对一站到一起像是跳交谊舞，其中一个动作让方落落记得很清楚，她是转校生，每到双人合作的动作时没有舞伴，她只好看着别人翩翩起舞。女生单膝跪地，高举一只胳膊，男生握住女生举起的手，以手为圆心，男生的胳膊为半径，走上两圈。其实每到男女生合作的时候，方落落是孤独的，她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没有人教她跳舞，没有人做她的舞伴，她一边看一边学，直到自己完全学会交谊舞以后，她拉着自己的手，给自己当舞伴。
转学没多久新学校要举办运动会，方落落自告奋勇报名800米长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下来，因为800米对于她来说是一段很长的距离。
班主任在前询问800米项目有没有人愿意报名时全班安静了好久。报名结束以后，方落落每天放学都会在操场练习，不练不知道，一练吓一跳，方落落这才发现自己的耐力这么好，跑完八百米以后呼吸如同刚开始一样均匀，体力足够再跑一圈。于是方落落开始尝试一点点提速，然而速度上来了，耐力却下去了。方落落似乎是个死心眼，想要全程用快速跑完成。
体育老师偶然看见她练习跑步，顺手指导她一番长跑的要领，方落落这才知道前面要匀速慢跑，后面要加速快跑。慢跑不是慢，而是积累，快跑是真的快，因为是爆发。体育老师说：长跑嘛，就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方落落把老师的教导牢记在心，在半个月后的比赛中拿了第二名。
六年级与秋日高远的天空翩然而至，班里换了新的班主任和新的语文老师，方落落终于如愿以偿成为语文课代表。新班主任宣布任命那一天，方落落特大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发表了一通感言，随后特大方地坐下，精致可爱的脸蛋上写着自信。三年以后，当她再次回想起往日的荣光，黑暗的现实早已将她与阳光自信、充满活力等这些开朗的形容词分开，透过漆黑的浓雾透过尘土飞扬的空气透过湿漉漉的雨幕，方落落再也看不清当年纯真的笑容。
在最后一年中，方落落可谓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优秀，工作认真仔细，除了偶尔有点调皮顶撞老师以外没别的缺点。
在那个流行写同学录的年代，毕业生们赶在最终考试来临之前就开始互相留联系方式，彼此赠送祝福语。一张花里胡哨的纸，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正经点的有电话号名字住址，不正经点的有暗恋对象和想说的坏话，几乎每一种同学录都会有最想说的话这一板块，这个问题占了整张纸的一面，想说的话多的文采飞扬的人能写好多，不想说的比较内向的人只能写几个字，方落落给全班四十多个人一人写了一份不同的最想说的话，清秀的小字布满一张又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整个小学生涯写的作文的字数都没有她这两天写的多。
距离毕业还有半个月，学校组织毕业班学生拍毕业照。方落落早就盼望这一天到来，因为可以穿最漂亮的衣服。那天她身着杏色的短袖，领口别上一只小白兔胸针，配一条段短到膝盖上面一点的格子裙，裙摆褶多俏丽，脚上是一双黑色漆皮牛奶鞋，她身材娇小双眼灵动宛如仙女。因为剪了齐耳短发，所以她特地多戴上两个发卡来弥补不能扎头发的不足。不知是不是打扮的很亮眼的原因，拍照的时候方落落被安排在人群的正中央。方落落紧抿嘴唇，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留下了学生时代最美的剪影。
由于方落落是转学而来的插班生，按规定要求她必须回到最开始的学校考试，离开的头一天，放学铃刚一落下，同学把她围住，女生们抱住她，男生们在旁边看着，那个小胖姑娘亲了她一口说:”你课代表当的真棒，以后我会想你的。”
热烈的拥围之后，方落落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在学校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毕业考试考得很差，虽然按户籍分去了素商区最好的初中，但是按成绩分却只能进最差的班级。从初中开始，在新家住了不到三年的方落落又回到了外公家。
在那个班级中，方落落所有的自信与开朗消失了，与之消失的还有朋友，交流以及其他许多重要的东西。许多年以后的一天，方落落偶然看到小学的日记，猛地抱着膝盖哭了。不断询问自己当初那个爱笑的女孩子哪去了？
开学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气温如同清晨六点的街道一样冷清，方落落像小学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这次她感到书包比以前沉好多。到了班里，方落落看到一位班主任屹立在讲台上。黄褐色卷发与圆润的身躯无一不诉说班主任是个大妈，而她不爱笑的脸和金色边框眼镜又诉说着她是一位严肃的大妈。
班主任先是安排座位，口口声声说是按成绩分配，但是方落落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是垃圾桶。随后安排各科课代表，方落落想要自告奋勇当语文课代表，然而班主任拿出一张纸念了几个名字，各科课代表就这么订了下来。一切发生太快来不及反应，方落落小声念叨被班主任敏锐的耳朵捕捉到，然后她感受到比冰川还要寒冷的目光。以后的日子里，方落落几乎每天都要经历一番被班主任用眼神凌迟，寒冷而又威严的目光中，即便在夏天，也能冻结杯子里的水。
水深火热的初中生活就此开幕，如果从头再来，方落落宁可不来这所学校。
到了初中，随着功课难度提升，方落落逐渐发现自己对数学这神奇的东西一窍不通。尽管初一的知识还算简单，然而突如其来的大量功课使得方落落无暇顾及。班主任多次强调数学的重要性，要求她的学生好好学习数学，但是方落落就是忙不过来。
方落落像溺水的人一样没入地理历史政治生物的海洋中，每次海浪铺过都会把她的头摁在海里，班主任的威严如同海水里的盐分深深渗透进她的皮肤，使得在窒息般学习中艰苦度日的她额外感受到身心上的苦辣。
令方落落欣慰的是小时候读书带来的语言感悟令她语文成绩不算太差，后来的家长会中，语文老师是唯一一个向方落落父母夸奖她的老师。因为其他科目成绩惨不忍睹。
班主任通过严厉的方式提升本班数学成绩，例如放学后压堂，周末的时候办补习班，但是对方落落来说收效甚微，随着攀爬功课山崖的难度不断增大，方落落越来越累的同时发现自己与他人的差距愈渐加大。
期中考试过后一个月就是月考，方落落的数学成绩再次刷新历史新低，这下班主任彻底忍不住了，她把方落落叫到办公室一顿狠批，从那以后，方落落对她有的恐惧感更加深刻。有一天上课，班主任叫她回答问题，方落落战战兢兢起来，使劲理解班主任刚刚说的那几个汉字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大脑突然宕机停止运转，班主任重复一遍又一遍问题，声调一遍比一遍高，耐心一遍比一遍缺乏，被眼光压着喘不过来气的方落落只好低着头说不知道。这种无能的放弃彻底激怒了班主任。她不再顾及方落落的脸面，指着她破口大骂。
“傻子”二字宛如针尖深深地刺进方落落的心里成为她日后难以去除的异物，而针尖穿透后留下细微的伤口成为别人嘲笑她的工具。那天是记忆中班主任难得几次没有压堂，她宣布放学以后就回办公室了，方落落向往常一样收受书包准备回家，随后被班上调皮的几个男生围住，他们扯下她的书包起哄，学着班主任的模样骂她，他们扔她的水笔，撕扯她的本子，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方落落是大傻子。
那天傍晚的火烧云像仙女的裙摆。挨骂的时候，天边火烧云照耀着方落落的脸庞，似乎想为她隐藏羞愧的脸红，放学的时候火烧云褪去了，天色暗淡，方落落脸再红，眼角的眼泪再多，都没人看见。
她在寒露梁徘徊良久，河水有着历史般浓厚的沉静。她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想要跳下去一洗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