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然而惊讶地发现,无论舍与不舍,妈妈的痕迹仍然渐渐从身边一点点地,正在被抹去。
听过很多关于吉利不吉利的说法,原本以为火葬时应该同时烧掉所有妈妈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然而,拿到妈妈最爱那件红毛衣时,却发现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头埋进去贪婪地寻找妈妈的味道时,我知道自己好想跟她可以一直这样亲密地呆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留下几件妈妈最好看的衣服,还有妈那个放着小棉签、牙签、指甲刀的小包包,里面当时被我笑称“舍不得扔的破烂”,一动没动,一起留了下来。里面,有妈的味道。
妈,你知道吗?哥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我趴在你的病床边,跟你脸贴着脸时,说“妈,我怎么觉得你成了我的小女儿,那么任性不听话,可我还是想抱着你,疼你”。
那天,我哥笑嘻嘻地说“咋感觉你是我的大闺女一样呢”。
妈,我挺羡慕你的,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爱你,无怨无悔的。
以前我从不敢想有一天你不能动了,我如何能像那些孝子一样端屎端尿,那得多脏。
可是,为你做这一切时,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我有些意外地观察自己,不脏吗?可是,好像没有感觉嫌弃呢。妈,爱就是很神奇是不是?
妈,那天,面对着窗前那片水,我喃喃道“妈,以后不知道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再见。”妈,我希望我们可以在净土,那里没有身体的痛苦没有内心的痛苦。在那里,我们每一刻只有快乐的学习和成长,好不好?
妈,记得以前这样讲时,你不相信我。你说你不如我,你说我能成佛,你不能。妈,现在你相信了吗?
妈,在你生命最后的时期,爱你的家里人每天愁苦于怎样能让你稍微开心一些轻松一些,那是全家人讨论最多的话题。我很感恩我们有这样的共识,我们全家人,包括您,我们都不打算跟死亡抗争,我们都希望您能走得从容、坚定和无畏。
但是妈,好难好难,那段时间,我曾经一度快要崩溃。真的,我甚至自私地希望死在你前面,让我摆脱这样的痛苦,我想逃离这个让我无限痛苦的时空。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是应该我们大家一起面对痛苦和快乐么?不是应该您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多地回忆美好的时光,越来越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吗?
然而并没有,您变得格外任性,刘主任、于童医生、好护士田娟和完全义务来帮助我们的成老师还有崔医生,当然包括我们,您都拒绝,您对这个世界say no。
那段时间,我像个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地诉说我的委屈和无助,妈,我们真的想你轻松走过。
后来,我们决定跟您全部公开我们所了解的一切。我记得,那几天,您开始和爸温柔地说说话,您那一句“你要善待自己”把老爸说得泪水纵横,爸说“当年你等了我9年,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当时我躺在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偷听到的,我不敢动,生怕打扰了你们很久没有过的温柔。
那天,老爸跟我说高中时第一次他发现你的美。那天他去打球回来教室里找不到自己的棉袄,你回头的一刹那,爸觉得你好美。
这是我能记得的关于你俩最浪漫的回忆。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里面有你们曾经的青春,青涩、朝气、温暖、美丽……
妈你还说“我对不起儿子、我对不起女儿”,我哥笑得不行“要是连潘语都说对不起,那这世界没谁您能对得起了。妈,我分得清,什么是因为爱,什么不是。妈,你没有对不起我哈”。
妈,那之后没多久,你开始急切地盼望死亡,你太痛苦了,每天的醒来都是折磨,你一心求死。我也是。
我希望你能不要那么痛,我希望你走得随顺,像成老师的奶奶一样,睡梦中自在安详地离去。
然而,你的生命顽强地用自己的方式,任性地保持着,我们不能决定。我们不能决定生,同样不能决定死。
我师父说“生命如衣服,这件坏了换一件就是,何必执着?”
萨提亚说“不要为我的离开而悲伤,要为我曾经来过而庆祝”
成老师开导我,命数没到,机缘不成熟,何不尝试像庆祝出生一样来庆祝死亡……
我试了,行不通。因为我自己都没办法摆脱对痛苦的逃离和死亡的渴望,我苍白地在妈妈耳边啰嗦。妈厌烦地摆摆手让我走开。
哥很成熟,原本我一直以为他最不成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结果哥最坦然和轻松。
在医院陪床第三天,哥请假赶到。记得离开时妈跟爸说“他能像潘语那么体贴吗?”。当时我也忧虑,哥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
然而那时候我已经坚持不下来,后来老公说我不能那样陪病人,不能不闭眼睛地陪,就是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了。
哥整整陪床一个月,哥的语言里没有提到过妈晚上的呻吟白天的折腾,我只负责每天下午开车带着爸来,给妈擦身按摩。桃子过生日那天嫂子带他来看妈,晚上我执意让哥陪他们住一晚。
哥晚上8点多跑过来,惦记着给妈喂止痛片。
晚上一直到2点,妈不停呻吟,我过来伺候妈,她责怪我不关好窗帘。我气呼呼地干脆不睡了,坐在她床前打坐。大概3点吧,护士过来查房,妈睡踏实了,我才终于回到自己床上。
早上6点不到,送早餐的打扫卫生的……叮叮当当的繁忙开始,妈睡得踏实了,我整个人游魂一样飘着,别说伺候妈,已经自顾不暇。哥7点多就赶过来,就知道我搞不定了。
他轻松地说,妈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的。
哥练就了陪妈的功夫……
我也发现,自从有了我的好嫂子,哥变得壮实很多。
刚好哥发微信来问爸问我们,我说爸很好,知道照顾自己。我跟哥说“也不要工作太累了,啥也没有家重要,啥也没你重要”。
9月16号小颖姐来陪床3个晚上,那几天妈食欲好起来,小颖姐很热闹,会聊家常,妈喜欢。她娘俩多年的感情,还有毕竟不是亲女儿,妈怎么也给个面子不至于挥手轰出去。离开的时候姐姐说好十一以后再来陪妈,没想到成了永别。
小姑也来过,本来大哥也执意要过来,被小姑和爸坚决制止了。他全身严重过敏到发高烧无法正常入睡。
妈生病以来对外几乎全部封锁消息“我不愿意别人一想起我时,就想到我是个病人”。妈一向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在意那样的想法不吉利。所以同样,妈并不期待亲戚们的看望,妈认为没有意义。说多了,妈会说狠话“我是要死了对吗!”
我跟妈说更希望小姑能多陪陪爸,妈伸出大拇指恩准,赶紧请小姑过来了。
小姑能量大,年轻身体好,这些年,在整个潘家德高望重、付出最多,操持潘家一切上下大小,妈离开这几日,我听到她每天给爸打电话。
小姑临别前跟妈道别,说妈是“老潘家的好媳妇”。当年奶奶住院那会儿,妈过去探视帮奶奶擦身清理,同屋后来以为这一个才是亲闺女。
妈,您一向相信因果。妈,所以我们爱你都没有理由。
小姑讲完那些话,妈眼泪流了出来。犹如潘家的权威认证一样,妈需要这样的盖章。
妈刚刚被确诊时,那些天,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全靠听师父的“生死的净土法门”度日。师父说“临终前的一念很重要”。
了了帮我问到北京的助念团体。9月17号,老公开车带着爸、哥和我一起过去凤凰岭后花园的一心关爱安养院,申请助念需要全家人同意无异议。那里山色庄严,爸感觉安慰和殊胜。
所有助念部分全部免费。
25号妈的神识明显开始不好,确认一切只是为了让妈症状减轻而非延长生命后,我同意医生再一次上监护仪和抗生素。
妈在神识回来的时候反复用力要表达的就一句“关了!”,她仍然最抗拒无谓的抢救和延长生命。妈,我都明白。
晚上回家后老公跟我说,这几天别让爸跟着跑了,爸年纪大了,不要让他跟着难受。当时我们感觉妈大概还有一周的样子。
26号早上正准备出门,医院来电话说家属早点过来。晓冰说好今天来探望,所以说好爸下午跟着她的车来医院就好。
路上哥来电话说医生让做准备。我开始联系助念团体提前准备。9点多到医院,妈已经神识不清。崔大夫说该联系助念了。
老公拿着我的电话到走廊去联系……
终于,妈不再有力量抗拒我抚摸着她的手轻轻跟她说话,我终于可以跟妈讲我一直想讲出的话。
我问妈“今天就能去见阿弥陀佛了,愿意吗”,妈轻轻点头。
“妈,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爸”,妈也点头。
“妈,没什么好执着的,没什么放不下的。就多念阿弥陀佛,只要想起来就念”妈点头。
讲其他的,就没有反应了。
11点助念团的车子到了,我尽力按照助念的要求忍住眼泪,就在心里不停地念佛号。从电梯下来时,我又忍不住过去跟妈妈讲话,抚摸她,助念团的师兄说“不要碰”。上车时,他说“去盖往生被”,我一时间没忍住眼泪:妈已经走了。
一路上,车子里一直播放经文护送往生。到了后花园,妈直接被拉进助念室,里面助念团已开始助念。我被带到接待室办理签字手续等。
12点多,晓冰载着爸到了,我看着爸说“妈已经走了”。爸反应很平静地走到小亭子坐下来。
27号上午10:40,接到助念团电话,告知妈妈已经顺利往生。下午我们来探视,妈妈已经身体柔软冰凉,百会独热,表情安详。
28号早小四携妻先行前往后花园等候。我们临近后花园时,老公超车被路口突然出现的一辆莫名加速的车撞到,左侧从前到后车门受损不轻,双方没有人员受伤。余下的路迅速打车赶到后花园,时间刚刚好。
告别会全部录了视频,第一次看到哥哥泣不成声。
老公虽遗憾不能参加,后来视频从头看到尾。他说往往是花钱的不走心,免费反而最真诚。观察这样佛教团体的作为,他赞叹不已。
从妈生病一直到今天,老公活成我最愿意亲近和依赖的人。最近几年因为自己开始带领团体,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独立面对所有的人和事。
然而老公从5月份妈确诊后就一直在身边帮助我冷静我的头脑。8月18号在原乡,妈的病突然发作到不能动的前三天,就提醒和帮助我联系医院以备万一。
琦琦帮我找到北京仅有的3家安宁疗护病房,那天一切都在2小时之内处理完毕前往王府医院。这边我开车奔赴医院的路上,老公和两位好友先行安排好医院手续。
又后来,妈再三要求出院,9月15号他提醒我要联系护工。21号护工顺利上岗,善良的好姑娘,小贾。
这些天,我经常不能控制地哭泣。我只是简单地说,我只是想哭一哭就好了。他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我,那正是我最需要的陪伴。
一直以来,他就像空气一样包裹我。我得意时他陪我一起高兴;失意时给我以怀抱。
这个美好的缘分,是妈妈帮我的。回想起来,当时全家是妈第一个见到他。当时他觉得妈好时髦,张嘴叫姐姐。结婚后好久,这都是我们家的快乐段子。
我的爱人:夫妻也许不谈回报,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需要的时候,我同样可以给你你需要的支持。
果然,正在我们准备7个人挤在小四车上去往昌平殡仪馆时,老公处理好交通事故及时赶到,小四夫妇代表郝家陪送妈妈这一程。
感恩所有的陪伴;感恩玉和言及剧社伙伴们每日微信里的支持;感恩大哥全家火速为妈做的遗像,最终爸好满足;感恩来得刚刚好的莉和梅的分享;忘不了好朋友宏专程开车100公里来陪妈打牌,那天妈好快乐;也记得妈手术那次小红姐从美国回来专程来看妈,妈有多开心……
现在写下这些字,心里重新走过一遍。不想自己忘掉每一个美好、每一个痛,所以记录下来,让爱与痛不要白白经历,愿一切经历的痛苦都可以转化为领悟。送给爱着妈妈的每一个人。感恩合十……
没记错的话,是从妈妈三年前手术开始每日为爸妈公婆祈福诵经的,现在还在继续着。我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要结束,也许一直到我离开那一天吧……
今晚的中秋月,散发着悲悯和智慧的光芒。洁净而安详,像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妈妈的脸。
愿郝菩萨来世潜心修行,证得佛果。
2020.10.1中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