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野

我总是习惯将文字的背景和季节联系,夏天,树叶是荫绿的,冬天,山脊是斑白的。

——心情祭

尾巴一边扶着墙吐,一边从臭气熏天的嘴巴里吐着断断续续的句子,“我翻过高高矮矮山,踏过深深浅浅的河,拖着肿的跟红薯似的脚腕从谷底往上爬,最后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我还是我。”

我捂着鼻子拍着他的后背,“不然你是谁,你是能变成蝴蝶飞走还是变成鱼儿被红烧?”

“那我为什么要翻那么多山、踏那么多河……呕……”

我终究没能保住女朋友刚给我买的衬衫。“你奶奶的,这是新的。”

“新的管啥,你都留不住的,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滚蛋,有本事你把衣服给我变回原样。”

“哥哥跟你说,”尾巴扶着墙坐在垃圾桶旁边,长出一口气,“这世界,从来都不会因为你来过,你做过什么而改变的,从来如此。”

然后,你看到的一幅景象应该是这样的,两个浑身臭气熏天的酒鬼,并排坐在街拐角的一个装满腐烂的西瓜皮和尾巴的胃酸的垃圾桶旁。地理坐标是西藏的某个小镇。

“林君竹是个屁,你放了换个地方就行了,干嘛总熏着自己。”

尾巴红了眼,“她才不是屁,她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是这辈子我见过最晴朗的风景。”他抹了一把眼,继续道,“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淡的女孩。”

其实,林君竹是谁,我也不知道,对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全部都来源于尾巴这张又酸又臭的嘴。在这张嘴的描述中,这个君竹是个女孩,人如其名,美好的就像是画里直接飘下来的,对于尾巴来讲,林君竹是一首诗,是一卷词,是他流浪多年走过的所有路看过的所有风景的总和。而在我的理解中,林君竹是一个代号,甚至,可能只是尾巴脑子里的一个幻影。

“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觉得,这是我和君竹的一段新的记忆。我知道,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尾巴笑了,好像是又看见了那个温婉如画的女子。

“第一次见到君竹,是在江南的一个村子里。她恰好住在我的隔壁。现在想想可能是上天的旨意。”

我难以理解尾巴世界里的上天是什么,因为他平时总说他是自己的上帝。

“早上推开窗,你看见的是湿漉漉的一片林子,门前是浸了一晚露水的木桌,天还没有蓝透,在你的眼睛还没完全清晰的时候,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手里提着一个亚麻色编织袋,从容而安静的走出小院,渐渐清晰地远去的背影出现在你眼前,有多美妙。”

“然后呢?你追了出去?”

“怎么会。那幅景象就像是水里的倒影,一个再想捕鱼的人也不会忍心去破坏荡漾的日落。”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后来,我跟村子里的人打听。她是这个村子的老师,是教画画的,比我早到村里半年。”尾巴突然不说话了。

我推了他一下,然后他又抱着垃圾桶吐了起来。

我实在不想闻胃酸的味道了,刚想起身走人。

“到了黄昏,我把木桌上周围铺满稻草,抱着我那把破了音的吉他坐在稻草上面,披着日落就开始自弹自唱。等着那个女孩回家。”

我难以想象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因为日落没有错,木桌没有错,吉他也没有错,但是无论如何尾巴略微臃肿的身躯和胡子拉碴的大脸是配不进这个景色中的。

“我看着她略微疲惫身体的走进了我的眼睛,目光混着晚霞,齐肩的黑发掖到耳后,然后,我觉得她可能要抬头看我了。”

“你当时唱的是什么歌?”

“没有唱歌。她抬头的一瞬间我抱着吉他跑回了房子里。”不需要我问什么,他继续说道,“第二天一大早,我卖了吉他和所有的旧唱片,带着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把最好的二手吉他。傍晚我又像前一天那样铺好稻草,唱着歌等着她回家。”

“可是,我唱了一晚上的歌,她一晚上都没回来。”尾巴叹了口气。“在院子里披星戴月一宿,感冒发烧,到后来嗓子连声都发不出来。我用身上最后的钱,到诊所打了一针。到现在,我都欠那里的大夫五块五。”

“哈哈,你还说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丫的还不是欠了钱不还。”

“你懂个屁。”

“我不懂屁,就懂你,你是不是病好了之后又跟牲口似的铺你的稻草了?”

“铺什么草,之后三个月,我住在县城的桥洞子底下,赚钱来着。”

“你还用赚钱,我一直以为你是吃西北风长大的呢!”

尾巴没有理我,“等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都是秋天了。进院子的时候,我正好看见君竹背着画板去林子里写生。她那天穿了一身牛仔,头发好像比夏天短些。”

“你不会尾随人家了吧。”

“我是想来着,但是吉他的弦坏了。”

“呵呵。”我并不相信尾巴是什么正人君子。

“当时满林子的树都黄了,可是绿色的叶子却在地上落着。就像是我跟她。”

尾巴总是故作文艺,他写的歌是这样,填的词也是这样,你听了看了都觉得酸了吧唧的。

“表面的所有景象都是符合秋天的特征的,而内心的波澜起伏早就藏在了最底下。”

“你流浪了这么多年,就没有遇见一个你喜欢并且和你有交集的女生?”

“我觉得君竹和我是有共通的地方的,比如,在这个不起眼的江南小村,我们都能够停留这么久,我们都选在住在村里安静却美丽的角落,我和她是两股不同的河流,最后都交汇在同一节点。我开始想着,她或许和我一样,有许多可爱的故事,有对艺术的热爱,甚至对生活狂热的偏执。”

“那你有没有跟她好好聊过,你的生活,和她的生活。”

“我总觉得美好的相遇总要有一个同样美好的开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应该如何跟她打招呼,告诉她,嘿,我叫尾巴。”

“那你最后是怎么告诉她你叫尾巴的?”一般人说自己叫尾巴大概会让对方瞬间跳戏吧。

“我找了一个小孩,她班上的。让孩子告诉老师,村西头有一片野地,日落的时候太阳特别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总觉得她会喜欢画日落。也很担心她早就知道那边的野地了。”

“你是不是算好时间去野地蹲点唱歌去了?”

“没有。我每天下午都去村西头等,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她终于去了,到的比我还早。我在离她小半里地的时候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你都不知道,看着她坐在土黄的草地上,在万里的彩霞中,太阳还有些刺眼,你有多不忍心去打扰。我甚至觉得那时唱什么歌都是噪音,我竟然没有任何一首曲子可以配合她。”

我越听越觉得好笑,“照你这样,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撩到妹的。”

“我看了她一会,直到太阳落下去了大半个,我才回去。我知道,我错过了一次进入这幅美好画面的机会,而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我可以看出,尾巴的眼睛里是有遗憾的。

“后来,我想通了,既然没有机会相识,那就默默地生活好了,至少,从此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林君竹。我开始给村子里的每个人唱歌,大人,小孩,甚至是小鸟和狗。但是,却从没给林君竹唱过一首歌,我从来没写出来一首歌来给她听。”

“也就是说她可能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是个唱歌的?”

“也许吧。但是并不重要了。”

这种以流浪艺术家自诩的人总有一种抑郁诗人的气质。

“我每天早晨黄昏看着她上班下班,周末带着学生郊游,偶尔出去写生,总觉得这就是一种满足。一转眼就到了年底,那年冬天竟然下了场薄薄的小雪,要知道,那是江南啊。一推窗满眼的白色斑驳,我立即带着惊喜写了一首歌。黄昏的时候,我背着吉他,走到了那片落日草地,和风一起摇曳在夕阳里。”

尾巴脸上泛起了笑容,好像现在他脸上映着的还是当年的暮光。

“一直到太阳全落下,我才准备回去,一个回头,才发现林君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听着我的歌,画着她的画。”

“靠,这么狗血。”

“你不懂,有时候越是刻意,越不尽人意。”显然,尾巴丝毫没受到我情绪的影响,“她冲我点头笑了笑,然后就回去了。”

“你没追上去护送她回家,而且你们住在一个地方,多好的理由。”

“我本来想追上去,但是,她既然想自己走,我怎么打扰。”

我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第二天早上,我想在她去学校前主动道个早安。”

“你还不是太傻。”

“但是,早上起来,我发现她的房东已经在收拾房子了。”

“靠。”

“问了之后才知道,这个小学老师本来就是志愿者,服务时间早就满了。房东说她早就可以走的时候她没有离开,她总是念叨着还差点什么东西,突然说昨天找到了,就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完整版的尾巴和林君竹的故事,我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甚至可能全是假的。

“最后,我也离开了那个村子。继续漂泊。”

“你就没想过你在那个村子里等,说不定她还会回来。”

“不会的,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我之所以一直漂泊,是因为,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想要什么,或者我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河流的交汇和分支,也见了不少。所以,她不会回来,我也不会一直停在那里。”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尾巴是完全不需要的。开解?告诉他世上鲜花朵朵?对他大概也不会管用吧。

“所以啊,这世上,你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风光旖旎,大河奔腾,唱了多少花开花落,见了多少人情冷暖,又有哪幅景致是属于自己的?你还是你,她还是她,谁改变过什么呢?”

我想了想,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总想反驳些什么,“你肯定不一样了,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无论你做走多少地方,唱多少首歌,而什么都不会改变呢?”

尾巴笑笑,“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最后在那片野地上画的那幅画,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我,不过,也不重要了,如果真的可以,我想给那幅画取名叫《冬野》,没别的意思,只希望我们俩的记忆中,还能有一点重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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