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一张旧照片

作者:黎荔

父亲给我发来一张儿时的老照片,那是胶片时代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已微微发黄了。相隔着数十年的岁月,那些熟悉却陌生的印象一一浮现在眼前,此情此景,瞬间打开无数记忆的闸门,满满的回忆,邈远的往昔……

这张照片中的我,还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在某个春天,和父亲一起登上了故乡的一座高山。这座山当地人叫火山,并不是真有火山喷火,而是因这座山面西,每当夕阳照射,山就像火焰在燃烧,全山通红,火光冲天,十分壮观。梧州火山之所以有灵火晚烧,因传秦末南越王赵佗“藏神剑于山阿,故深夜腾光”。自宋代起,此处即有“火山夕焰”之名,位列梧州八景之一。火山位于波涛滚滚的西江南岸,与城区隔江相望。父亲那天要带年幼的我登山览胜,自然是要坐渡船过江的。记得下了渡口,还要走一个长长的隧道,到了南面山下,还要穿过古风村边连片成林的荔枝树,此处出产有名的火山荔枝,每年四月即成熟,人们认定是此山的地热造成的。我记得那南面山坡上还长满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想来一丛丛的杜鹃花曾让我在林间久久地停驻流连,以至头发衣鞋都沾上了许多草叶泥土。

登上山巅何所有?山上有一座七级宝塔。清道光三年(1823年),当时的人们为了压制火神和水龙——水汇三江的梧州被视作南龙即水龙腾出之地,在毗邻的锦屏山顶建了这座七级宝塔。塔名允升塔,塔高数丈,七层六角,塔身层层开窗,塔顶六角攒尖。青山白塔,与大江映照,当地人又把这座塔称之为文笔塔。我不记得孩童时的我,是否曾登上塔顶,放目四野,将苍梧秀色,皆入眼帘?那天渡船过江、翻山越岭,我应该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但看照片上丝毫没有疲惫的样子,是好奇小兽打量世界的兴致勃勃,是突然被大人叫来照相,一手拈衣角、一手搭在父亲肩头,被摄入镜头的清涩内向。照片里的父亲,登山如履平地,白衬衫纹丝不乱,头发乌黑浓密,那么斯文而英俊。看着照片,我才猛醒,父亲也曾年轻过,原来这就是从前的父亲。

看着旧时的自己,和旧时的家人,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旧照片里站着的那个矮小的、穿着旧衣改做的家常裤子、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原来这就是从前的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与成年的冷寂突然相叠,儿童的稚嫩与中年的沧桑骤然重合,而她们不是源自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生命吗?这样的事除非你不能体验,而一旦唤起,它将蕴积起人生挥之不去的幻灭感。

在不经意间遇到这张旧照片,虽然影像有点模糊,但我的记忆却很清晰。蒙尘的老照片,是曾经时光的标本,我静静地看着,想着,一串串回忆早已成了一条河。这片时光的标本,它不是宇宙中被凝固的百分之一秒,而更像一个熟悉的人,在为你讲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相片中的人依旧模样鲜活,沿着这条关于回忆的线索,可以看见往昔所经之路。我也曾苦苦追问,时间都到哪了?只要翻看过老照片,也许,会找到这样一个答案:时间都到照片里了。

旧照片虽然发黄,变脆,却包容着一些生活的事件。只要我穿透浮光掠影,就能重温被父亲宠爱呵护的短暂幸福。手指轻抚过这帧旧照片,我在沉浸中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檐头的一串风铃响,或是倏然而至的北风摇窗,才把我惊醒,一时间怔忡惝恍,不知是什么让自己失魂落魄,然后在蓦然闪现的意识中爬梳搜罗、寻寻觅觅,却只发现那荒寂空无的真相,向我昭示着时间的一去不回。黑白照片,一寸寸地黄了光阴似的,斑驳着,让我怀旧,并且终于知道,好多儿时的日子,已像那渐渐沉下去的黄昏里的夕阳,沉下去,沉下去了。我只能在怅惘茫然之际,沦陷于无能为力的、平静的绝望。

人生,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我们以为的漫长,回首起来却如夜半的钟声一样短暂。想起王家卫电影《阿飞正传》有句台词,“该记得的,我都记得”,是张国荣扮演的阿飞临终前在穿越雨林的午夜列车上说的。我但愿自己临终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相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忘记,最多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而当你一旦想起来了,失落过的大段大段的时光就会追赶上你,毫不留情地撞击你、摇撼你。

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那些过往的时光片断,明亮的,灰暗的,曾深爱的,曾恨过的,都像夜空里的星星,在我们各自的宇宙中闪着光亮。一个个有意义的瞬间,聚集成了今天的我们。翻看旧照片,翻看自己成长的一道道年轮,看一丝丝皱褶里,记录着一个个故事。此时此刻,风寒的深宵,遥远的车声,城市显得寂静荒凉,有种半生遥遥而过的恍惚感。那种感觉,是非常非常的寂寞。和永恒寂寞的人生一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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