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走西口,为什么选择在巴嘎淖尔滩落脚?如果再走的远一点,走到号称“海海漫漫米粮川”的黄河畔,我们也不用忍饥挨饿!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他们也曾说,因为巴嘎淖尔是一块“插花地”,还说解放前,紧邻巴嘎淖尔的通格朗还立过神木县政府。对这些概念,他们讲不清,我小小年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最近有幸看到郝道龙先生所著一文《鄂尔多斯也有被迫割地赔款的屈辱历史——通格朗“飞地”》,才对这段历史释疑解惑。
事件是这样的: 清朝末年,伊克昭盟的札萨克旗(盟长驻地)、乌审旗成立了反抗封建统治的"独贵龙"组织。独贵龙曾组织当地牧民捣毁了乌审旗东部地区四十八家神木边商的房屋、帐篷,焚毁账簿,抢走货物,驱逐边商。不久,这些反抗斗争在盟旗封建主的联合武装镇压下失败。
事件平息之后,神木边商联合起来,推举万盛魁商行掌柜吕侯旦(又名吕万有)为代表,状告乌审旗王爷府。诉状经层层转报至清廷的理藩院。理藩院立即下诏乌审旗王爷察克都尔色楞和吕侯旦到北京来说明原委和情况。
乌审旗王爷接到通知,惊恐万状,他怕吕侯旦把“独贵龙”运 动的情况给理藩院张扬出去,朝廷问罪。于是,察克都尔色楞主动联系吕候旦,愿意私了。
经双方协商达成协议,遂将通格朗一带,南临札萨克旗、北连鄂托克旗、东至郡王旗约两千平方里的土地赔偿给边商,地域包括今天乌审旗的浩勒报吉,伊金霍洛旗的纳林希里和红庆河的大部分,由边商各家根据损失自行分划。因此,这里就成了一块“插花地”。后来又发生过两起人命案,蒙旗王爷又割让了不少土地。
边商们按利益划分到了各自水肥草美的土地,随即开始放垦招租。凡是从神木走西口而来的汉人,均可自由选地居住,可以开荒耕种,没有摊派,不收任何税费。这一政策吸引了神木好多穷苦农民,举家迁入通格朗及周边地区。
后来,经吕侯旦等边商同意,将通格朗地区纳入神木县版图,为神木县第七区。名义是由神木县管辖,实则,神木县从未派过官员前来看过一眼,也未设置任何机构管过一天。通格朗地区就成了神木县插入伊克昭盟的一块“飞地”,蒙旗不干涉,神木县隔山探海,鞭长莫及没人管。所有事务,还是吕侯旦等边商做主,是名副其实的独立王国,人称“三不管地区”。
一九四七年,神木县解放。原国民党县府官吏四处逃窜,无处躲藏,突然想起在伊克昭盟还有一块神木县“飞地”。于是车拉马驮,将神木县政府跨省搬迁至通格朗,租了几间民房,立起了“流亡政府”。但是仅仅办公两年,伊克昭盟也解放了,神木县政府自然解散。
爷爷奶奶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落脚巴嘎淖尔滩,与这段历史正好吻合,困扰我多年的疑问不解自明。
爷爷奶奶在紧邻通格朗的巴嘎淖尔滩安家后,神木老家那些父老乡亲,西口路上就有了落脚地。加之奶奶的热情好客,倾囊相助,逃荒避难的人们未等动身就已规划好了行走的路线和打尖歇脚的地方,有的人宁愿多绕三十里二十里,也要去看看爷爷奶奶,因此,奶奶家就成了那些难民打尖过夜的驿站,通过爷爷奶奶,有的就地落脚安营扎寨,有的通过歇脚继续北上到了杭盖地、到了后大套。
院根子一家从“口里”逃荒要饭来到奶奶家,两眼迷茫,不知去向。奶奶说:“你要不嫌弃王存良,你就住在我家,巴嘎淖尔滩有的是土地,只要你有苦水,吃饱肚子没问题,犁耧耙杖我都有。”奶奶专门给院根子一家腾出一间茅庵房子,一住就是五年多。后来院根子一家继续北上,在杭锦旗的卜华岱一带给人家“捉牛惧”,才搬离了奶奶家。
临走时,院根子一家千恩万谢,可奶奶说:“说不尽的话,走不尽的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还转,说不定哪天我还转到你院根子门上。不走的路走三回,谁用不着谁?”
至今,院根子的后代,提起爷爷奶奶感谢不尽,说:“要不是王老婆儿、王老汉收留了我们,我们这门人家可能早就断种了。”
民国三十七年,王常有一家来到奶奶家逃荒避难,奶奶连眉头都没皱,“不管咋说救人要紧”。具体参看前文《三石绵蓬与四条人命》。
奶奶对待左邻右舍就像自己的亲人,谁家有个大犯小事,她老人家总是热心相助。邻居侄儿何金买小俩口婚后生育一个女儿,长到五六岁不幸夭折。闻此噩耗,奶奶忙着跑去帮助料理后事,安慰小俩口。
事后,何金买小俩口看见自家那个小屋,就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伤心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精神几乎崩溃。小俩口害怕,说成啥也不敢在自家那个小屋居住。
奶奶见状做了一个连何金买父母都没想到的决定,她说:“这俩个孩燕儿可不能在那个屋子里住啦,赶快搬出来吧。”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往哪搬呢?
要知道,那时候谁家也不宽裕,哪有闲置的房子!何家解放前是大财主,解放后被定成“地主”,所有财产被没收殆尽,老地 主变成了穷光蛋。
更重要的是,何金买是地主何七虎的儿子,即使有空余的房子,谁敢收留“黑五类”的“狗崽子”!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奶奶很坚定地说:“老命,不嫌婶婶那个茅庵草舍,你来和婶婶伙住。”众人为奶奶这一大胆决定捏了一把汗。奶奶反而更加坚定地说:“何七虎有罪,何金买又没剥削过人,他有甚罪?我一个死老婆子,想咬想啃随他们的便!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何金买小俩口自然喜不自禁,高高兴兴搬到了奶奶家,就像奶奶的儿子和媳妇一样,和奶奶吃住在一起。
奶奶像个心理学家,一有空就开导小俩口,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她孩燕儿(指死去的孩子)可能就是这么个寿数,她不心疼你,你也不要心疼她,也许她就是你前世的仇人,你欠人家的债,专门来折磨你,这回还清了。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儿活着。你们可年轻了,还怕生不下?!”
在奶奶的开导之下,何金买小俩口脸上逐渐露出了喜色,慢慢走出那个阴霾,在奶奶家住了半年多,高高兴兴搬回去了。
奶奶是一个乐于助人、善解人意的人。左邻右舍大事小情、纠纷矛盾都要找奶奶 ,只要奶奶一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口服心服,拥有极高的威望。人们都说奶奶公道正派,精明强干,吹情说理,说出去的话,做出来的事,让人不得不信服。因此,“文 革”之前,奶奶被村民一致推选为大队妇女主任,连任了好多年。
那时候父亲在旗武装部工作,按部队待遇,每个月能比地方干部多供应几斤细粮。父亲省吃俭用,经常给奶奶孝敬点白面大米。因此,我们也偶尔能吃一顿两米(大米与糜米)捞饭,日子显然比别人家宽裕一些。
可奶奶是个热心人,看见乡亲们那个苦巴巴的日子,她心里坐卧不安,她把父亲拿回来的那点白面大米送给左邻右舍让他们也尝尝鲜。
我们每吃一顿好的,奶奶即使自己不吃,也得给左邻右舍端一碗。
奶奶的人缘好,乡里乡亲都乐意来奶奶家串门子啦话。那时候人穷,遇着饭熟,人们就要跳起走。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奶奶总是实心实意地挽留别人,非得留住让人家吃了饭再走。
奶奶常对我们说:“人有大小,嘴没大小。吃不穷,穿不穷,打当不到受一辈子穷。”她还说:“马有精神草料宽,人有精神钱壮胆。人富炸了,人穷羞了,人没钱走不在人前。”经常教育我们:“可不敢喊讨吃子骂穷人。”因此,讨吃子上门,奶奶不吃也得给人家吃,临走时不是米就是面,如果遇上没米没面,山药疙旦也得给几颗。
记得,大集体那个年代,神木讨吃子很出名,奶奶只要听到是家乡口音,显得格外热情,打问这打问那。有一回来了父子俩,一进院男人拿出一副莲花落(竹板)开始说唱:
“这座去处(院落)修的好,四面都用金砖包,房上长满了灵芝草,金马驹驹满院跑.......”讨吃子念喜,当然尽说好事。
奶奶看见那个小孩子嘴唇干裂,两眼无神,上手一摸,脑门发烫。奶奶说:“孩燕儿烧了吧?”大人说,“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奶奶赶紧把父子俩让回家里,说“孩燕儿烧成这样,你还领上跑了?今天就在我家住着,等孩子好了再走。”父子俩感激不尽。
爷爷回来拿出他的手艺,就给孩子拨火罐,放十指,奶奶熬得给喝姜汤,晚上给孩子单锅独灶做的吃了一顿白面疙瘩。第二天,孩子高烧减退,才打发父子俩上路。
扶危济困是她的常态,有求必应是她的风格。左邻右舍,谁家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急,从不让人张空口。经常是张家三块,李家五毛;王五一碗面,李六一升米地在接济着穷人,只要她有,绝不会心疼。
在我们家乡没有和爷爷奶奶张过口,借过钱的人家不多。人们开玩笑,给奶奶起了个绰号,叫“王家银行”。其实,奶奶哪有银行那么大的实力,只是奶奶省吃俭用会过日子,加之儿子儿媳都上班,手里要比别人活泛一点。她的“保险柜”总有十块八块,三十二十。奶奶常说:“好汉不花净手钱”。
银行放贷是为了吃利,奶奶出借是为了助人。她常说:“人跟人张口可难了,既在海边站,就有望海心。没多有少,张开要合,飞起要落,可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家。”因此,“王家银行”在当地叫得很响亮。
奶奶把所有的爱都无私地奉献给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在我们家乡从老至小,对奶奶很尊敬,说不下一点赖,谁提起奶奶都会夸奖一番,都说奶奶“做了一辈子好事”。一致评价奶奶是个“精明老婆儿,厉害老婆儿”。
下篇预告:时间走到公元一九七六年,爷爷奶奶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已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了,加之家乡那个贫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父亲多次动员,要搬离那个沙窝窝,搬到城里为他们养老送终颐养天年。敬请继续关注《故土情深难舍离》